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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页(第1页)

那便是真正的最后一面了。

吹尽风烛泪始干(下)

她母亲死后不久,胡安便乘着船回来了。他为家中的杂事外出了一趟,不过几日的时间,一回来便听闻了她母亲的死,他匆匆地为她赶来一场,一到门前只见那新换了灯芯的红灯笼换成白灯笼了。又或者是在她母亲死之前就更换了。爱佳在门前等着他来,她穿一件素白的旗装,交叠着手站在低阶上,见他来了,便唤了他一声。胡安回了她的呼唤,搂一搂她那肩头道:“你瘦了这样多。”原来她那张又尖又小的脸已然是从脸颊两端凹陷下去了,一道弯弯浅浅的眉皱起来,他正对上她眉下猩红的双眼,只见眼圈外泛起一片青红——倒又像衰老了许多一样。实际她即便再怎样老去,仍然还是无比年轻的。爱佳又以她那瘦弱的背脊引领着胡安到她母亲的灵堂前去,晃荡的白烛映出她凄凄惨惨的神色,于是她再次流了流泪水,往他怀中倚去了。他自知与她的婚姻已再无后退之路,便真的拿她当爱人了,他紧紧地拥住了她,抚着她的背脊,她的脸,她瘦的几乎没有肉的手腕,那里再听不见浮萍戒指上细微的摩梭声。爱佳也懂得这样许多,她在他面前流露出尽多的悲戚、苦难出来,不知是恨不得他一块同她承受,还是只要博得他的因怜悯生出的爱呢?只因前后都是没有人在的,自她母亲死了第一天之后,她方真正地记起原来即便她母亲活着,她也是从未倚靠过她呀。二太太仍躲在一片昏暗里紧盯着她,仿佛她母亲的丧期之中她亦逃不了她那一番下作的嘲弄:“呀,棺木还未必盖紧了呢!太太看不看得见,若是看见了,又为你掉眼泪罢。如今你倒真的要结婚去了。”正说着,又将那随着白烛晃动的手巾抽出来往面上一拭,拭去的多少是一些虚伪的神态,巾面一转,二太太又看她的脸时,已又是另一张悔恨的面容。她又为什么来为母亲的死而悔恨呢?又或者那只是对爱佳即将与胡安结成婚姻的事实感到悔恨。一个女人恨起另一个女人时真是盲目的,这种恨意可延长到几十年的光阴,也可在另一个女人死后移到她的子女身上去,恨不得她终身孤独,永远和她母亲一样凄惨才好呢。爱佳因她的恨意竟一块恨起她母亲来,她发着颤,也从胡安怀里头直起腰肢来注视着她,她却是不穿丧服的。一片寂静之中,胡安只为她掷地有声地回了二太太的话:“我和爱佳仍是开春之后就结婚。”

这场丧事无疑断送不了她的婚姻。胡安比从前更常来与她相见,他不再着那件蓝长褂子,便穿起一身白、一身灰、一身黑来了。爱佳与他对坐着,在母亲的丧事之中她却再不谈母亲的死去了,她只问了这样一段时日他去了什么地方?只因胡安那宽厚的肩头也变薄弱了许多。他垂下眼来看她一眼,便说道有一个地方的雪下的比这儿还要大,还要冷,他乘船回来时便想着她会不会和他一样冷呢。在码头下了船时,看见有人远远地摆着摊面,摊面之上有形状各异的手炉,放在手心里来暖便不再冷了——他为她买了一个。八面生着小孔,好似八面都透着风呢,他将她的手摊开来,置放在她手心之中。他却道:“这样的手炉是最暖和的,里头仿佛有炭火烧着。”爱佳接下来,便往一个斗柜之中锁去了。她的手已然不再感到冰冷了,她烧起比暖炉还暖的香火来,一点点烟雾烧尽去,只余下她清清白白的面容。胡安却说道她亦越发的瘦,比初识她时瘦了这样许多,于是他便不再与她到灵堂之上来见面。胡安常撑着伞带她漫步到离她母亲灵堂很遥远的地方去,他只以为她为母亲的死痛苦了一场,却不知她与浮萍的相见,即便自他回来之后,她便再也不见浮萍去了。胡安有时望着她,便怔了一怔,不知为何问她道:“我离开久不久?”爱佳问:“什么?”胡安道:“从前人不是常爱说,有些人一日见不着,好像一个月、一年见不着一样。”爱佳低低地笑道:“倒真是这样。”他却忽地说道离去之前的一日,他来到她家中见她,却找不见,他一直等到雪尽之后也不见她回来,于是他乘上车又回家去,隔日天亮他便搭轮渡外出了。原来爱佳仍记得那日便是她与浮萍第一回相见。她恍然觉得聚散分合是契机使然,胡安短暂的离去造就了她与浮萍这样一个女人相识、相见的契机,他若是永不离去,她亦未必会与浮萍再见第二次面。只因爱佳在无尽的猜测之中仍残余了一份对母亲的畏意,她即是恨她了,便永远地不希望与她遭受同等的命运。胡安如今再与她见面,却不再约她到电影院去,看戏去,他家业的败落是注定的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已然记起了即将与她结成婚姻的这一既定的事实。他送过她暖炉之后,又为她送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她若是说没有地方可存放去,他便又为她搬来一个半人高的梨木五斗方柜。她执意地送回去,于是他后面又补送了一个小方匣子,她方收了放在床沿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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