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日后,胡安便乘上船重返回天津去了。海面上浮浮沉沉的,细雪中的月光被浪潮推向没有边际的港口,那时入了夜海上便刮起大风,风把掉了漆面的甲板吹的直作响,胡安重又想起与浮萍在轮渡上共度过的那几个日子。隔间的小窗外亮一盏盏灯,甲板上有男有女对坐着,不时响起一阵轻轻的婉转的笑声,胡安从床榻上直起身躯来推窗望出去。窗前正是坐着两个人,如今的男人们少穿长褂子,那一个男人着一件衬领样式的白西服半躺在甲板上,怀里头的女人却是穿旗装的,仿毛绒的袖口里伸出一双小又白净的手去揽住他肩颈,正问他道:“啊,下年要开战了?”男人回她的话:“开战了又怎么样!不管我和你的事,我们永远快快活活的。”女人笑起来:“快活?是呀,只要你那太太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我们就是永远快活的。”男人啐一口:“你如今也要说这样的话了。”女人将脸扭过来,看见了胡安,便立即闭上嘴去了。胡安只是匆匆地对她冷笑了一声。甲板上的脚步声也是匆促的,游过来,移过去,好像是逃亡的步伐。胡安笑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只因他从前和浮萍在一块儿时,可不这么偷摸着,无耻的,他是爱着一个舞女呢,可他又从不让这个舞女为他对她的爱感到低贱。胡安忽地觉得浮萍在那一个雪夜与他所作的分别竟是无比的高尚,是一个上等人才会做出来的事,即是永不让他跌入一个不道德的光圈。他如今记起最后一次为她送药去,她送他时说:“请您稍等一等——白纸条拿来,这药从此哪里抓去,我记一记。”他当时又坐回她床榻上,只问她道:“从此?难不成我从此再不为你送药了么?”浮萍笑了笑。她像是回他的话道:“是会有这么一天的。”仿佛是回了他当初回她的话一般。
胡安不知是乘上了轮渡方重又想起浮萍来,又或者是他从未忘记过她罢。小窗台的风雪拍打着,他将船板下的行李拿出来搜寻一番也要找出那一根红烛来点着,亦是将他常常飘渺的思绪点亮起来,飘闪而过的再不是浮萍那一张涂红抹绿的面容,不是她那一件紫红色的毛绒披肩,又不是她那一对对金光银光的耳坠子。只见她那一朵布绒花的扣饰落了去,落在那一张巨大柔软的床榻上,床沿边上的长绒地毯正垂着她两只几乎没有肉的手,她又发了病了,抹去所有颜色的一双眼皮紧闭着,脖颈上不戴他那一块玉坠子,因他已送给爱佳去了,只有那一块金怀表在她手里头紧握着呢,长长久久的链条锁住了她的纤细的腰肢,正如他从前紧拥住她的一双手,但锁链是冰冷的,表盘子只怕是将她这五个年头来的日子一同锁住了——她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衰老。他仍记得她许多个日子之前的美貌,几乎可追溯到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时她那一张面容,她如何扭回身来对他一笑,又仰起脸来望他,在众看客的注视下她向他走来。长过廊后的彩绘玻璃大窗后缓缓折出一层层痛与爱的梦境来,即在他逝去母亲的苦痛之中,只是一个转瞬,他仿佛立即懂得将这一份苦痛从此转化为对浮萍这样一个女人虚无又真实的情爱。
后来雪下的大了,便把轮渡吹往一阵狂风之中,风做着响,雪做着响,是尖锐的响动吹灭了那一盏红烛,亦割断人朦朦胧胧的精神。胡安终于在梦中记起来他实际做着梦,只因他重又见到了浮萍,她并不在那一个五光十色的大舞场里,而是打直了身躯站在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原来那是一片港口。她正一遍遍呼唤他道:“胡安,胡安,我祝您从此——”他只是掀开了白帘子来望她,却忽然什么也望不见了。
世上只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白茫茫。
梦中见须尽欢(下)
爱佳母亲的丧事在又一场大雪来临前办完了。
灵堂前挂过一条素白履花的丧带,垂吊在檐下直延到爱佳的房门前去,有一日剪短了,人便把它收下来,放入黑匣子里头藏起来。胡安是那一日去见爱佳,她仍支着青紫色的眼皮站在阶上等候着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去。她那几日终于见着一点光亮,只因二太太不再在她门外嚷起一阵阵丧乐,也不再发要索她的命、烧她的心这样可怖的誓,所以她便不常流泪了,只是仰起一张白的几乎没有神色的脸来注视着他。她常问他道:“那只鬼在不在外头呢?”那一日他再回她的话道:“外面什么也没有。”原是二太太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她那妹妹玉佳从此也不见个影踪,唯有她父亲在厅堂里头坐着,灰蒙蒙的烛火之下低垂着他一张衰老了许多的面容。胡安从此不再约她看电影去,乘了车,往雪地之中驶去,也只是到那一间布庄去。爱佳在他离去的日子之中又将那一件朱红长褂拿去改了尺寸,如今再来取,那一位女人问她道:“您二位还不结婚么?”忽地觉得失了礼数,又注了一句:“我是说——这雪,快下完了。”爱佳只是笑道:“正要等雪下完呢,要等到开春。”胡安并不回她的话。柜台边走过去,又是一对一对臂膊交缠的男女。他将身躯倚在柜台后一面又大又冰冷的墙面之上,也不点起一根烟来抽,那一对金丝边的烟盒他在乘船回来前已拿去卖了,只换了几个零碎的银币掉入他手心里,自此他便再记不起那一对烟盒是浮萍送与他的,又或浮萍只是为他点过烟来抽罢了。爱佳若是轻轻地唤一唤他,他立即从飘渺的思绪之中抓起自己的精神来,而后平静地穿上了这一件无比合身的朱红长褂,再不必等到她与他结了婚的那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