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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第1页)

下了车,他又到一家邮局去。周围是云云散开的人,耷拉着一脸的苦相。他竟只想着先给爱佳寄一封回信去,只是先坐下来,拿起白纸来写,匆匆写了几句便出门去抬手唤来一个人。他正好在门前静候着,是个跑腿的,他问胡安道:“您吩咐?”胡安从长褂里拿出来零钱给他,又把信给他,这样的时刻在不久之前还常常发生着呢,如今他却怎么也记不起给浮萍送去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块金怀表吗?或是那条毛领子呢。又或者只是一封信。信上写着:“明天晚上八点钟的轮渡。”那是她最后一次送他出海去。她又发起病来了,几乎是从床榻上抓起自己的皮肉站起来见他一面,他想起她在镜子前擦眼皮,他为她梳着头呢,过去的很多日子他常为她梳发髻。琉璃玉的细簪子紧紧掐住她小巧的头颅,一握紧,千丝万缕便都收进一根小小的簪子里。她向来是一个不苟的女人,衣领扣子要扣的整齐,头发也要梳的整齐,一双脚迈出去,背脊就打着挺起来,绝不低下去。即便是病了,眼皮也要淡淡染上指腹间的红色,唇珠也抹上去,扭回脸来望他时,他便只记得她冷冷地笑道:“我还是送您去吧,日子指不定已经倒着数起来了呢。”她说的是一番真理,她活过去的日子总归是比他长些的,总可以比他预见往后的种种,她如何乘上另一艘轮渡去上海,如何去见周成去,他却是永远不会知情的。只是那么一日他拨通电话吩咐人送药去,却在电话里头惊醒过来,原是听见她离开天津的消息了。他几乎以为他即便立即乘上船回去,或者游过一大片海面,也再见不到她了。她终于当了一位太太去,正如她常常说的:“我是要结婚去的。”他如果不与她结成婚姻,那么她便可以和世上任何一个男人结成婚姻。即便不是一段配上她的上等的婚姻。于是他永不结婚的心曾如潮起潮伏的海面开始晃动不停,直响彻过一阵,惊慌过一阵,却要立刻再去打探她的消息——他又几乎以为她已和周成结了婚。他仍记着那日的糊涂,他糊涂地发了疯,搭上了往上海的轮渡,却在海面上又停下来,不知为什么又坐回天津去了。或者因忽地想起周成的那句:“浮萍小姐——你与我外甥结了婚不成?”是的,她与他并没有结婚,永远也不会结婚。他的虚妄、混账、私欲终于到了一种适可而止的地步。

雪地里又有人在嘶喊。胡安将信递出去,他说道:“请寄到天津去——给爱佳小姐吧。”扭回脸来,两个车轮子正飞快划过深沟高垒的地面,车夫急促地喘粗气,后头紧随着一个女人。他走近了一瞧,只见那女人被细雪拍打时狰狞无比的神态,高仰着一张衰老的脸,举着一双干枯又蜡黄的手臂,举起来,往前伸去,犹如两根枯木一般伸出去。她对着那一辆人力车呼唤道:“没有心的东西!没有心的东西!”胡安注视着她,她亦在追逐中匆匆地望了他一眼。只是忽地一闪,她整具身躯已陷落在冰冷的地面,她把雪的渣碎抓在手心里来掐着,仿佛要掐进她的血肉里头。周围许多人见着笑:“哟,要不要脸的伐?”他把毛领子系紧,去扶她,她的手腕已不像一个女人一样柔软,倒真像是一根木头的手感,又粗糙,上头又长着小刺,刺着他,他举起来一看,原是几个小小的血泡子。磨破了,血丝从皮肉一点点渗进雪里。女人望着他,问他道:“啊——李先生,您到这儿做什么呢?”她原是个疯子罢。胡安回她的话道:“我并不姓李。”于是他重又扭回身来。往没有下雪的地方走去了,那儿的人力车还停着等候他,却不是那一个,也不是飞奔过去的那一个,他上了另一辆车子。车夫冷笑道:“像您这样的体面人,怎么去碰她?她是李先生的四太太,如今疯了,就常追人家的车子,谁让她丈夫常坐着车和一个又一个的女人外出去呢?”胡安却不回他的话了。轮子划过去,一阵阵尖锐的响,比车夫的冷笑更刺耳些:“从前做舞女的,就不要怪丈夫找舞女,这世上不都有因果报应的嘛!”胡安问:“舞女有什么报应?”车夫忽然地笑道:“说错了,也并非是舞女——她是不会跳舞的。”轮子打着转,不停地打起转了,直驶过无边无际的雪地去,仿佛要开往另一片灰暗天地。他下了车,在朦朦胧胧的睡梦中直起身来,递给那车夫两个银元,掉进手心里仍没一点儿响动,他耳里头那一阵阵刺啦的悲鸣像是从无数个日子之前传来的。

像是莺莺在哭,又像是浮萍在唤他呢。是在那层层转转的木阶底下,忽明忽暗的长过道上,一屏巨大的彩绘雕花玻璃窗面前,投下两道灰白的躁动的影像。他常记得的,即便后来与浮萍厮磨许久也总记起来的那么一幕,便是莺莺流着泪扭过脸来无比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他与她相识不长时,那时他是还未与莺莺断去联络的,他常辗转于许许多多的女人,莺莺可算作是他一番糊涂账中最清晰的一段。他不多么地爱她,但也并不厌恶她,实际即使在他与浮萍结识之后,他也从未真正地生过与她分离的打算。正如他所说的一个不会对着镜子发起抗议、发起斗争,只会时时刻刻对镜自照的女人是索然无味的,但仅仅是索然无味罢了,不至于弃了去。又或者说如果胡乱发起令人憎恨的反抗,以不耻的手段,那么此时便不再会生出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情意,只是突然的生长出厌恶来。胡安如今什么也记不起,只记得莺莺那一声戛然而止的嗤笑声,好像一口唾沫在他的耳垂上化开了,令他觉得无比的刺痛。只因莺莺说道:“呵——您怎么跟浮萍走的那么近了呢?她是最不得姨娘好的一个。您可知姨娘可是她的亲姨妈?却还安排她上舞场来做事,可见她到底就是不清不白的人,您喜欢这样的人,我们这大舞场多了去。”胡安起了身,只是往门外走去了。他吹灭了莺莺从前常点着的那一盏灯芯,上头架着小炉子暖酒呢。他只是唤她道:“不必热了。”他亦没有穿过嚷声不绝的长廊往浮萍的屋里头去,下了一层层阶面径出了大门,往细雪中走去了,自那之后一段短暂的时日他没有再到舞场去。直至那么一日,他乘上车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看见远远的雪地上站着莺莺呢,她呼唤他,不断地唤他道:“爷,爷,请您等一等我。”这么一个冰冷的夜晚,他忽地想起那一天的莺莺,那一张凄怆又鲜艳的面容,恍然间他以为她变成了浮萍。于是他停下来,一掀白帘,茫然地回了她的话:“有什么事?”她只是匆匆地笑了笑,又止住了:“您最近去哪里忙活了?那么久没有见您,您是到外地去了吧!如今回来了,晚上我还请您喝酒——”胡安道:“我一直在天津。”她仍倚在那飘动的白帘上:“那晚上七点钟您来——”胡安只是说道:“不必了——以后我们不必见面了。”他扬了扬手,收下了那一道随风飘浮的白帘,便是将莺莺那惊慌的、痛苦的神态一块收进了白帘子里。莺莺还追着他的车子么?也记不得。总之她对浮萍的恨意总归是要比对他的恨意更深一些的。在那之后他又去见浮萍,却只是看见莺莺流着泪正与她对望着呢,就是那一层层阶面之上,正站在了从前那一个女人赴死的位置。莺莺只是无比冰冷地笑她道:“因果报应你信不信?”只当她是疯了、痴傻了罢。浮萍并不回她的话。只是下了阶来,胡安那日要邀她的约,浮萍只是来挽住了他的手出了舞场大门去了。那一屏彩绘玻璃大窗打开来,莺莺只是对着他与浮萍的背影重问了一遍:“你信不信?”他便是那时回过眼去,见莺莺的脸在一片觥筹交错的大窗内高扬着,仿佛流了流泪,又止住了。雪划过她通红的模糊的脸。胡安只是挽住浮萍上了车。白帘子又放下来了,又飘浮着,晃动着,便止不住了。浮萍紧倚着他的肩头,平静地说道:“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变成莺莺。”胡安终于今时今日记起来——他当初回了她的话:“没有那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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