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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页(第1页)

胡安那时方觉得真正失了颜面。他怅然一笑,乘上车便要走,卖花女却对他乘车走前对他说了这么一句:“我叫苑子,如果您明天还来,请到这儿来找我。”胡安回了家,当天是他母亲的忌日。他诵完经文,在母亲灵堂外点起烟来抽,一根抽过去,又点起一根,西洋烟草的辛辣刺激了他一向浑噩的脑袋,于是他变得无比清醒,直至彻夜未眠。隔日起来他又再次乘上车,是要去找苑子的,他在门前停下来,便不进去了。那会儿是烈夏,市集鼎沸中,她赤着半节白莲藕似的臂膊,伸出来手来挽他:“你来了,先生——这是还你的花。”她将手伸出来,捧给胡安的是一束还滴着露水的鲜白玫瑰,他道了谢方收下来。便是自此胡安与她度过了短暂又漫长的几日,与胡安而言是短暂又漫长,于她而言兴许也只是如梦一场。胡安带着她四处“漂泊”去,看戏、看人跳舞、与她到饭庄吃晚饭,到大邮轮上去喝茶,与浮萍平时做的事无异,又或者是说与其他任何一对进行热恋的男女无异。苑子是他唯一接触过的“新派女性”,是穿洋装,戴白丝绒软边礼帽的。有一回胡安说要带她到戏班子后台去,她乍一出场,仿佛在京戏里演一出英国女皇的阵势。胡安笑她道:“你今日穿的很隆重。”而她却气得很,扭回头道:“我送给你的西服你怎么不穿?”胡安道:“我不会穿。”她不死心地:“没听说过有人连西服都不会穿的。”她是在那儿暗讽他的“谎言”,胡安却不再回她的话了。

胡安对女人的记忆常常是以碎片来组织起一个完整的人。如今他再想起苑子这个人,便是以苑子与他分别时的最后一面来想起为何他会与苑子分别。哦——只因为他要去吻苑子。正如今日这般掉下戒指来捡起,抬起眼来却看见爱佳的脸一般,他恍然间,方记起来此人并不是浮萍。于是他怔了怔,又怔了怔,最后他轻轻地抚起她散落的额发,低着脸来专注地看着她与浮萍毫无一点相似之处的面容,仿佛以此可以令这样一张面容重新变得虚无,便逐渐与浮萍的脸交织叠合,在那样一段短暂的日子之中,苑子的脸却忽地在那个夜晚变得清晰无比,再不会是一张幻象了。苑子亦盯着他看,人力车走后的夜色里,俩人面无神色地互相对望了一眼。这便是最后一眼,胡安从此再也没见过苑子。

浮萍后来与他和好,不知哪天再提起这样一个人,是故意地:“您原来这样招人喜欢,卖花的女孩也喜欢您。可您知道么?她是一位大学生,兼职着卖花罢了,她那样好的人,怎地会像我这般下贱——”胡安立即打住她话头:“你这般是哪般?反正绝不是下贱。”浮萍道:“我又忘了,我和您又在一块儿了。不该这样来骂自己,不然等同是骂了您。”胡安当时却忽然非常执着道:“即便不和我在一块儿,你永远不该这样骂自己。”可他那时又怎知什么是一语成谶?只是浮萍不知为何只冷冷地笑了,好一会儿她问:“她送您的西服怎么不穿?”胡安道:“有的穿,有的不穿。”浮萍又问:“哪些穿?哪些不穿?”他正点着灯,把灯点着了,顺着灯影来找她的脸:“你送的穿,别人送的——不穿。”他找着了,一低头,便胡乱地朝着她柔软的眉眼吻下去。

雪停了。爱佳与他又在门檐前等起家中人派来接送的车子,雪地深,胡安每为爱佳遮雪时挪上一步就留下一个脚印子。他笑道:“不如我们走着回去。”爱佳回他的话道:“好,走着回去。”他来握住她的手,却握住了他为她戴上的,换了一个尺码的雕花戒指,他摸那棱角,或只是仍在暖她的手。路面上的人这样少,雪地上留下来的都只是他与她的脚印子,爱佳盯着这雪地看,不知什么时候她方想起来,却仍低着脸道:“你有没有觉得,下雪的路是走不完的?”胡安道:“你觉得呢?”爱佳淡淡地笑起来:“你回头看一看,我们走过的路,又被风吹起来的雪盖住了。实际我们已走了那么久,可又像是只走了一两步,如果没有风呢,我们才看得见我们走了多少步,多少步深,多少步浅。”胡安少听她说这样多的话,只听着,却也摸索着——她另一番隐喻的心思。胡安把她的手又握了握紧,正如多少个日子前吻苑子,又或者说不是吻苑子,是吻浮萍,他对着也是眉眼,却是爱佳的眉眼——轻轻地吻了吻。她那白的像玉一样的肌肤原来也这样冷,但她的眉毛细、又短,柔和的眼睛下方也没有那样一颗细小的痣,她接受他这样轻的一吻后,抬起眼来看他时,眼里干净的没有一点儿波澜。他每一次吻浮萍时,浮萍睁开眼时亦是这般来看向他。于是他不再看爱佳的鼻子、下颌、除眼睛外脸上的任何一处,他望着她唯一与浮萍相似至极的眼神。忽地,胡安终于如梦初醒,只因他原本就不该爱浮萍这样令他置身梦中的人。从此他爱上的每一个女人都避免不了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叫做“浮萍”的幻影,于她们而言算是隐晦的悲哀的同时——也不失为他的另一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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