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刚刚隐没在风雪中,只见嬴渡大手一挥,左右立刻将刚刚立了开城大功的魏帆和聂夏拿下,顶着他二人震惊的目光,嬴渡伸手便拽住了还在发懵的晋阳。
“秦公这是何意?”魏帆努力想要挣脱,却被死死地押住。嬴渡身边不缺高手,这还是第一次显露出来,抬头看看瓮城上不知何时已经遍布了秦军的□□手,进退无路,聂夏也只好低头。
嬴渡已完全地变了和蔼的脸色,冷笑道:“寡人能有何意?既已兵临城下,自然是迎公子阳登基!”
“放开我!放开我!”他的手越收越紧,小小的晋阳急得脸通红,盯着变得可怕的嬴渡,大声喊道,“我要光叔叔!我要光叔叔!”
“你光叔叔为国锄奸去了,你是新任的晋公,拿出晋公的样子来!”嬴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晋阳的气势被压下去,嬴渡回头就吩咐,“嬴礼,宣旨!”
嬴礼拿着两张卷好的帛书站了出来,高声宣道:“天子遗诏!”
一例白甲的士兵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嬴渡斜眼瞥向魏帆和聂夏,两个人犹发着愣,在这凌厉的目光下,只好呆呆地也跟着跪下。
收到嬴渡的眼色,嬴礼继续念道:“朕既知命不久矣,万岁之后,朕弟光可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天子位!”
“不可能!”魏帆一听这话,立刻想要站起来,却被左右按下,于是喊道,“天子是突然驾崩的,怎么可能留这样的遗诏!”
“天子印玺确认无误,晋国是违逆旨意惯了,想要抗旨不尊吗?”嬴渡厉声呵斥,从嬴礼手里夺过遗诏便扔到魏帆的面前,抬头逡巡众人,命道,“皇皇昊天,唯天子至尊,谁敢不从,寡人第一个为天子除害!”
“唯听君上裁决!”
整整齐齐的声音震荡在魏帆的脑子里,愣愣地把那确认无误的天子印玺看了又看,方才还以为终于苦尽甘来的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其实正做着一桩最是荒唐的事。慌忙抬头看向嬴渡,嬴渡只是眼神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又举起另一封帛书接着训话。
“念及天子初继,公子阳年幼,晋国祸乱已久,朝中无人可相辅,为保先帝遗诏顺利施行,也为显邻邦之谊,寡人另有新议。”抖开帛书,嬴渡亲自念道,“寡人受先帝衣带诏,蒙公子光相邀,不得已而涉邻国之乱,今大乱初平,寡人不忍见友邻弱君蒙欺,愿相助到底。故,主以晋旧臣相国魏帆与右师公聂夏以故职夹辅,寡人不辞劳苦,亲为摄政,掌晋公印玺。此两万之众当长驻新京,待公子阳冠礼后行还政礼,绝不食言!”
魏帆已经完全听傻了,好一个“绝不食言”,他和聂夏不过是被剥夺了权力的傀儡,不杀他们不过是看在有些声望的他们对稳定民心还有点帮助的面子上。秦军表明态度是要驻在这新京的,干戈甲胄才是权力最有力的依仗,有军队镇着,今后秦公想在晋国的地盘上做什么,谁敢多说一个“不”字?秦公已然是接掌了晋公的一切权威,在秦公的大权独揽下,公子阳能不能活到加冠都不好说——他这城门根本就不是给晋光打开的,而是放进来了秦国的虎狼之师。抬头一望,满城招展的旗帜已没有了象征晋国的“讨逆大将军”,而只剩下了秦国蓝色缘边的军旗。
事实上嬴渡的底气比魏帆想象中的还要足。东征的这一路上,他给秦军的死命令是“遇城以安抚为主,遇关以屠杀为上”,一方面考虑的是自家军队也只携了五日口粮,难以养活庞大的俘虏群体,另一方面则是为了让晋军无力反扑。早在拿下冰凌关的时候,晋光就大义凛然地说着要放无辜卖命的晋国士兵们回家,可大将军旗刚一离开,留下来驻守的嬴安就收到了嬴渡的手令,要他将关内晋人全部处死。事情是秘密进行的,白甲的秦军如雪崩一般东进,东边的城池关隘依然冲着公子光的名号与天子的衣带诏闻风投降,雪崩碾过的地方,却终于寸草不生。嬴安之所以能抽身去青木关,正是因为秦军这如雪崩般的行进,前线往西灭除所有可能的敌人,不到一万人驻守的后方,一片“安宁”。
嬴渡念完就把帛书交还给了嬴礼,回身接过礼官早已准备好的晋公冠冕,定定地看了吓坏了的晋阳一会儿,毫不留情地把沉重的冠冕往晋阳头上一扣,晋阳吃痛忙扶住大大的冠,透过冕旒勉强看见嬴渡随意地朝他鞠躬行了个礼,便翻身上马一径往王城的方向去了。
嬴礼捧着帛书目送着他离去,回头看看戴着不合适的冠冕十分滑稽的晋阳,上马去时顺便把帛书塞进了怀里,顶着越发激烈的风雪正了正头盔,大声喊道:“送新任晋公入宫!”
王城寝殿内,惊魂未定的晋光把一整座大殿砸得面目全非。
“我要见嬴渡!他这是什么意思,让他来见我!”晋光大声吼着,灯台往侍臣脚边砸去,却也只是惹得对方退了一步让开,这些人已经冷眼看他砸了两个时辰了,却如木头一般一句话也没说过。
他现在越想赵绪死前的话就越觉得毛骨悚然,复国刚刚成功,他还没来得及见阳儿一面就被架来了这王城要他做什么天子。糊里糊涂地被卸去铠甲扔进了作为傀儡天子的哥哥待过的这里,已经沉溺于嬴渡身上那种绝对的安全感的晋光,这才发现周遭已经全部换成了秦国人。嬴渡要他一个人进去寻仇的时候他没有怀疑,这次起兵的军队本来就是秦国出的,而他竟然掉以轻心到连魏帆和聂夏也不带在身边。
难道赵绪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现在才惊觉自己根本就不懂嬴渡,他竟然老早就放弃了对嬴渡的怀疑,是他机关算尽却没算到自己的枕边人,还是说,嬴渡的温柔太能迷惑人,让他轻易就投降?
是他看错人了吗?在一起经历了无数风浪后,这个无数次抛家弃国拿命护着他的人,竟然才是他真正应该寻的仇家?
无论怎么说,他接受不了。
他能接受所有人的背叛,却唯独不能接受嬴渡只是在利用他。
一次又一次的救命之恩算什么?一次又一次对他任性的容忍算什么?不久以前在舆陵的温泉池里发生的一切又算什么?
不,他不能接受,沉溺于太过迷人的美梦,醒来即是崩溃!
“他准备不再见我了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他来给我一个解释!”晋光闹得越发激烈了,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举措,揪着侍臣的衣服,慌乱得就像迷失了自我,“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几声近乎崩溃的叫喊声后,寝殿的大门终于打开,还没来得及卸甲的嬴渡站在门口,冷漠地俯视这一地狼藉,慢慢抬眼,目光锁定站在狼藉中狼狈不堪的晋光。
“嬴渡。”再度叫他的名字,晋光已经感到了阴森森的恐惧。他真的出现在眼前,晋光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神情已经大不似以往,也许现在的他,才是深藏不露的秦公的真面目。
抬手一挥,侍臣们无声无息地下去,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透进来幽微的雪光被嬴渡高大的身躯遮掉一大半。晋光瑟缩在那样的阴影里,听他低沉而平静的声音犹如鬼魅:“你想听我解释?可我没什么好解释的。赵绪一定对你说了什么,如果有些是关于我的,那么我向你确认,他说的,没有错。”
他不拐弯不抹角的“解释”彻底将晋光的希望击碎,难以置信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他,晋光一步一步被那周身的戾气逼得后退到榻边,拽紧了垂在榻边的帘子,晋光沉声问:“我兄长,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嬴渡已经绕过一地狼藉站到了他的近前,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确认:“是我杀的。”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将绝大的失望与恨意彻底点燃,晋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看着嬴渡阴骘的神情一点也没变,头一遭感受到了传言中秦公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