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光一手挽着马鞭,从容行礼:“聂先生。”
“公子已是今非昔比,还叫鄙人聂先生?”聂夏一手牵马,一手背在身后,也不答礼,满副仍似当初在需州时放荡不羁的做派。
“今非昔比,谁不是呢?”晋光苦笑一声,“今夜是为叙旧才邀聂先生来的,过去的事,只有在过去的氛围里才能谈,所以光想要如此称聂先生,也请聂先生不要意外。毕竟现在称先生为聂司寇或是聂将军,也非先生所愿吧?”
他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底细,这是在三言两语里有意无意透出来的信息,聂夏慎重地看了晋光一眼,又往他身后与四周望去,扯起一抹笑道:“公子就这么笃定我会来赴约,老早就来这里等着?”
晋光正色道:“孤身前来才能表明决心,光素闻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当初想要收留先生并非图报,今日既有用得上先生的地方,光已坦诚相待,还请先生不要推脱。”
他身后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却被聂夏这直起脖子来来回回观察了两圈,眼里看不见,心里却如明镜似的。不再往四周看去,收回目光只是定定地盯着晋光,聂夏冷笑一声:“公子倒是坦诚相待,只怕有人不愿意。”
晋光皱了皱眉:“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聂夏收敛了笑,正色高声喊道,“秦公是正道上的人,躲在暗里偷窥,这又是什么意思?”
他这么一喊,连晋光也是始料未及,震惊地往侧边一看,果然从黑暗中又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他与聂夏的打扮略有不同,聂夏是一身长袍,而他穿着短衣像是要来死战的一般,背后背着的长剑,素面银鞘闪闪发亮。
“嬴渡,你……”他还是跟来了,堂堂秦公冒着险,孤身一人不知跟了自己有多久。晋光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也不敢去想现在铜牢关里会不会因为君上的失踪而乱成一片。
事实上嬴渡就像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些事,被揭穿也没有惊惶,而是就势径直朝着晋光走去,站定在他的身边,也盯着聂夏坦言道:“聂先生好眼力,竟能一眼看出我的所在。”
聂夏却是哂笑道:“是秦公身边遍布杀气,鄙人是习武之人,靠嗅觉也能嗅出来了。”
杀气?嬴渡身上的杀气,真有这么重吗?晋光茫然看向嬴渡,他可从来没感觉到过旁边这个人身上有过杀气,嬴渡一直是那样温柔体贴的君子,不过江湖人的感官一向敏锐,聂夏能觉出别人觉不出的气息,似乎也不必太过惊讶。
也许是看到了晋光的茫然,聂夏转过话头又问嬴渡道:“怎么,是怕我会对光公子不利?”
“小光身子不好,出铜牢关已是冒险,你要是对他不利,还指着我天亮来收尸吗?”嬴渡说着就一手揽上了晋光的肩,躲在暗处看他被夜风吹了这么久,已经是心疼得要命了。
晋光撇撇嘴犹待说什么,聂夏却率先不悦道:“鄙人与光公子是君子之约,秦公未免过虑了,鄙人原敬佩光公子的为人,排除万难一身简装来见一面,秦公竟有如此忖度,是无端陷鄙人于不义!”
“你……”还没有人敢这么说他,嬴渡瞪大了眼想要反驳,却被晋光拦了下来。
“好了。”晋光忙出声调解,从嬴渡的怀里挣出来,诚恳地看向聂夏,“聂先生能出来就已经表明了诚意,我们何苦再妄加揣度?如先生所见,我原不知道秦公会跟来,向先生求图,是我与先生之间的约定,本就与秦公无关。我已履行信上契约孤身静候,秦公跟来不过是个意外,先生难道就一定要介意秦公的突然前来而枉顾原本怀着的与我相见的诚意吗?”
一席话说得婉转又在理,不禁令聂夏对这病弱公子刮目相看,他能有对落魄游士舍以一饭的觉悟,又能将性命置之度外而一心扑在复国大业上,这点令聂夏不能不佩服。犹是忿忿地看嬴渡一眼,聂夏把背在背后的手拿了出来,手上攥着一张裹好的图卷,晋光眼前一亮,忙接了过去。
“此图便是鄙人绘好的去舆陵的地图,舆陵常年在世外而鲜有涉足者重新入世,也许鄙人是一个孤例,放不下毕生所学,究竟不能如卢顺大人一般看破红尘。所以此图也只是凭着鄙人的记忆所画,至多也只有七分确切,光公子若是一定要去找,还请因利乘便,审地度情。”把图交了出去,聂夏又从怀里掏出一管封在小竹筒里的帛书来,递给晋光,又道,“舆陵之避世,除了地势偏远不易寻得之外,还有就是一旦发现有外人闯入,乡中巡逻保甲一定会告于乡众,轻则就地隐匿,重则举乡迁徙。所以光公子若要去,一定如鄙人一般轻装简行,不可携带甲之士,不可拥坚利之兵,不可领大队同行。途中如遇舆陵中人,有鄙人此信作为担保,可使便于入见。”
他连这一点也考虑到了,晋光抬头想投去感激的一眼,却见聂夏话音刚落便又回身上了马,连声道别也没有就准备打马回去了。
“聂先生等一等!”晋光在背后叫他,聂夏背对着骑在马上,侧过半张脸来,听他像是下定了极大的信心,才又说道,“聂先生不问我为什么一定要去找舆陵?”
聂夏一笑,道:“信上只说用一饭之恩来换舆陵的地图,鄙人不愿意欠着恩情不还,地图已送到,至于公子拿去有什么用,不是鄙人该问的事。”
“我要去找晋阳!找到晋阳,下一步就是复国了!”晋光细心地卷起地图,高声道,“聂先生做这个右师公,不觉得憋屈吗?赵绪待你如何,连我也有所耳闻了,他自己就是靠谋逆上位的,他现在表面信任你,其实一直在利用你,等你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会像对付子仁一样的来对付你!聂先生出仕,是不想辜负自己的一身才学,而替叛臣卖命,难道不是最辜负才学的灾难吗?”
“光公子。”聂夏却似无动于衷地回过了头去,冷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您给我的一饭之恩,今夜就算还清了,今后各走一边,谁也不欠谁的。您刚才的话,就随风带走吧,我没有听见,君上也不会听见。若是以后战场上见,那便是公平竞争,我不会让着您,您也不必让着我。”
他说完这句就打马走了,一人一骑瞬间就隐没在了黑暗中,就像来时一般的潇洒。江湖人都有这样来去无影的潇洒,那是像晋光这样的人求之不得的东西。
“小光,夜里冷,回去吧。”看他久久出着神,嬴渡出声提醒,牵过了马。
回望一眼聂夏离去的方向,收好地图和信,晋光翻身上马。
嬴渡也上了马,从后面将他圈进怀里。
拉过辔头熟练地执鞭,嬴渡驭马从来就这么稳,缩在他的怀里被挡去了刺骨的冷风,那股暖意再度使晋光沉迷。
“嬴渡。”小声叫他。
“嗯?”认真地驭马,嬴渡错过了晋光盛满爱意的眼神。
“你今后,可不许再这么冒险了。”他闷闷地这么说,明明是责怪,听起来却这样娇嗔。
他这语气就像羊毛挠在心上,嬴渡反倒觉得自己这险是冒对了,于是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道:“你也是啊。”
第41章天门中断难寻妙地,地缝深藏别有洞天
铜牢关是秦国的门户,一来缘于它连接着秦晋两国,二来也由于它天然的地理位置。两座在四国中都称得上号的大山在这里高耸,山脉分别向南北两个方向绵延而去,南边连接楚国的是夬柳山,而往北连接冰川的就是革山了。两座大山夹出中间的小道,真如天门中断,铜牢关就以山崖为两壁,构筑在这原本不算路的路上,成为秦国东北方向依恃的天险。
革山与夬柳山中的无人区一样,自来鲜少人涉足,山中虽然不如夬柳山一山秉三国的广大,却因邻近冰川极寒之地而显得更为神秘。加上据说山中路线极其复杂,稍不注意便会迷路,居住在山下的当地人便习以此山为神山,敬而远之。此番嬴渡要和晋光一起去寻找舆陵,可想而知造成了多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