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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页(第1页)

扎西跟梁万羽交代,如果想要回拉萨,就让旺堆骑摩托车带他到有信号的地方。接到电话,他会第一时间开车过来接。“严浩交代过,好好待几天你在牧区。有什么事,你找旺堆。想办法他会。”

牧民们家当极简。简单的锅碗瓢盆,一两个柜子,坐卧两用的床椅、垫子,毯子,以及一堆分别装着酥油、奶渣、干牛粪和其他零碎物件的编织袋。毯子、袋子和扎帐篷用的绳索都是用牦牛毛编织的。

远处的山上仍然覆盖着积雪。阳光斜照下,黑色的牦牛群漫过草甸,像一块织满图案的氆氇。

旺堆骑摩托车载着梁万羽冲向草场。摩托车颠簸得厉害。梁万羽双手紧扣摩托车货架,努力保持平衡。当摩托车驶出土路,飞快地驶过草甸时,梁万羽感觉自己的两只腰子都快抖落了。

在夏季牧场宿营地,旺堆和父亲开始起灶。梁万羽闲着没事,也跟着忙乎起来。旺堆的父亲早已备好石块、黏土和土砖。和黏土用的水是旺堆妈妈从近处的小河里用塑料桶背上来的。土灶跟川西农村的土灶完全不同。梁万羽小时候,家里用火塘,上面架三角——铸铁的圆圈加三条斜腿支撑,上面可以放铁锅或者鼎罐,生火做饭。大一点的土灶是弧形,灶膛很大,通常架大中小三口锅。新式节约灶则改成l型,灶膛空间小了一半,中间用炉栅来通风供氧,并滤掉灰渣。草原上的土灶是长方体结构,梁万羽好奇地围着土灶转。

土灶第一层的四角由泥砖砌成四根矩形柱支撑,中间留出十字形的空间,十字正中间跟四根矩形柱齐平的地方,一个方形的土砖托底。第二层,十字形的空间上方,四块土砖斜刺上来,在灶台表面形成四个圆洞,加上底座正上方的圆洞,一共五个圆洞。底座和四块斜刺向上的土砖之间有明显的缝隙。

这种土灶,藏语里叫“塔嘎”。

不等灶台的黏土风干,旺堆和家人开始搭帐篷。两根纤瘦的木杆做立柱,一根同样纤瘦的木杆做横梁,撑在最中间成为帐篷的脊梁。四角绳索一拉,黑色的帐篷便支起来了。篷顶设有可随意启闭的长方形天窗,通风、采光、散烟,防止雨雪灌入。这种牦牛毛编织的帐篷有些沉重,但非常透气,防水也好。帐篷织得并不是那么密,太阳穿过云层时,一丝丝阳光透过帐篷照进来。

牦牛毛编织的帐篷经久耐用。旺堆的父亲说,这顶帐篷已经用了快20年。最有趣的是立柱和横梁的连接,用的是动物的后颈骨,一头是野牦牛的,另一头是藏野驴的。得知这个细节时梁万羽都惊呆了。

第二天一早,旺堆的妈妈和妹妹拉姆都忙着挤奶。在牦牛粗重的喘气声中,新鲜的牦牛奶“噗呲噗呲”地撞击着塑料桶壁。

梁万羽睡不着,早早起来坐在帐篷外。惊得拴在近处的藏獒一阵狂吠。旺堆的妹妹拉姆吹着口哨要藏獒安静下来。黑暗中梁万羽歉意地抬手,微笑。拉姆也歉意地抬手,微笑。

远处的牧场万籁俱寂,藏在黛色的山峦下。宽阔的纳木错湖面偶尔泛起亮光,是风在亲吻湖面。梁万羽呼吸着牧场清新的空气,不自觉地裹紧羽绒外套。

天光初现时,拉姆进到帐篷,生火给家人煮牛奶。干牛粪从“塔嘎”侧面的一个圆孔倒入,沿着土砖的斜面自然滑落到灶膛正中间。

梁万羽终于搞清楚“塔嘎”的工作原理。除了加燃料的圆孔,另外四个圆孔都可以架锅、热水、保温、做饭。不用的圆孔还可以用土砖堵住。托底的土砖和四块斜刺向上的土砖之间的缝隙,实际上扮演着炉栅的功能,滤除灰渣的同时为干牛粪的燃烧提供必要的氧气。

尽管没有放一颗糖,煮开的牦牛奶却香甜浓郁。抿上嘴唇的瞬间,鼻子里呼出的热气都是牛奶的香味。那是梁万羽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牛奶。

牧场的早餐很简单,奶茶、酸奶、糌粑、风干牛肉。拉姆把家里的吃食都拿出来给梁万羽尝尝。不得不说,除了鲜奶和奶茶,其他对梁万羽都是挑战。拉姆又拿出油炸面饼,让梁万羽就着酸奶吃。面饼吃起来还是很香,但没有蜂蜜或白糖的酸奶真是酸掉后槽牙。梁万羽眯着眼张着嘴,扛过那股酸劲儿,看得拉姆咯咯地笑。

拉姆穿着鲜艳的藏装,脸上带着些许羞赧,眼睛里透着清亮的光泽。她调皮地指着扎西带过来的面食、罐头,各种各样的零食,示意梁万羽要不要再来点。梁万羽连忙笑着摆手。

简单地吃过早餐,拉姆把剩下的牦牛奶倒进大概12米高的木制圆桶——藏语叫“甲董”。木桶里竖着一根木棍,木棍底端固定在一个略小于木桶内径的木质圆盘——藏语叫“甲洛”。拉姆手握木棍,非常耐心地快提慢放,大约平均两秒一个来回。

太阳透过黑牦牛帐篷的缝隙,洒在拉姆的头发和肩上。“塔嘎”里冒出的青烟缭绕而上。拉姆打酥油的声音,混杂着帐篷外牦牛脖子上的铃铛声。这就是草原的早晨。

一个多小时后,黄澄澄的酥油从牛奶中分离出来。这层酥油倒进凉水后,变成软软的晶体。拉姆捞出尚不结实的酥油不断拍打,耐心地清理掉酥油表面黏附的一根根牦牛毛。在不断拍打中,酥油里的水分越来越少,最后被塑造成型。

“甲董”里剩下的牛奶仍然可以喝。但为了便于保存和充分利用,拉姆把它倒进一只口径大概60厘米、深度约40厘米的铸铁锅,架在“塔嘎”正上方熬制奶渣。

灶台几乎全天都在“咕嘟咕嘟”地工作。等白色的奶液被熬制成豆腐渣形状后,拉姆将铸铁锅整个端到帐篷外,把奶渣撒到毯子上晒干。

奶渣闻起来香,嚼起来硬,只能放在嘴里等它慢慢软化。西藏不同地方奶渣的制作方式各不相同,据说日喀则一带的奶渣就不会这么硬。但梁万羽最受不了的是浓郁的奶腥味。

牧场的生活单调。事实上,活也很繁重。拉姆和妈妈一天都忙着挤奶、熬制奶渣、捡拾牛粪等。梁万羽有时候跟着旺堆,有时候跟着拉姆出门赶牛。

草场上到处是鼠兔打的洞,加上有的地方草厚一点有的地方草薄一点,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拉姆吹着口哨,娴熟地甩着乌朵赶牛。牦牛毛搓捻成粗毛线,再编织成绳鞭。绳鞭一端是套环,中间是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末端用羊毛做鞭梢。拉姆把套环套在中指上,抓住鞭梢,将土块藏在“乌梯”中,在空中抡圆乌朵,瞬间放开鞭梢,土块“啪”地朝牛群飞去。

大概撵出去一两公里,任牛群散开。拉姆指着远处湖边浅浅的山堡。“哥哥,我带你去山爬一个吧。”拉姆对梁万羽说道。“哥哥,饭吃一点吧。”“哥哥,酥油茶喝一杯吧。”拉姆经常说。

哥哥,哥哥。梁万羽心都化了。

梁万羽喘着粗气爬上山堡时,湖面潋滟的光泽映照着远处的山峦。东面的山头,云层开始只是一层浅浅的光泽。慢慢地,整个云层的轮廓显现出来,逐渐被染上金黄。

梁万羽紧紧盯着云层。就像摄像机的延时摄影一样,他每眨一次眼睛,云层的位置和光线的色泽就发生一丝细微的变化。山的轮廓,湖的边界,散开的牛群,随着画面一帧一帧地刷新变得愈发明亮。

拉姆说,她喜欢草场的一切,喜欢草场的日出日落,喜欢草场的风云变幻,喜欢牛羊下山时在绿氆氇上那种流动的感觉。她经常在早上把牛群赶出去后待在野外等日出。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即便对她这样一个生活在草场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7点零8分,太阳爬上山头,瞬间点亮湖面。拉姆站起身,将双手举过头顶舒展着身体。阳光打在拉姆身上,像抚摸这草原上的格桑花。

梁万羽也跟着张开双手,等待太阳给自己力量。在上海的话,他这时候基本上都还在呼呼大睡。旷野有这样的魔力,让你觉出自己的渺小,也给你足够的空间,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梁万羽一下子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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