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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页(第1页)

在牧场,梁万羽终于慢慢忘掉上海的事,忘掉家里的事,忘掉他深套的股票账户。他跟着旺堆一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睡得非常安稳。这是他在上海不可想象的。梁万羽想,这辈子就这么消失在这里,悄无声息,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吧。

傍晚时分,梁万羽再次随拉姆出门赶牛。

纳木错旁的山峦和坡地,看起来近在眼前,走起来每一步都是消耗。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空气中的含氧量约为海平面的一半。拉姆在前面吹着口哨,手里挥着乌朵,像只兔子一样活蹦乱跳。梁万羽根本跟不上拉姆的节奏,每一趟都走得气喘吁吁。

牦牛虽然被驯养,但它们也有出神的时候。这头的牛赶下来,那头的牛跑了。等费半天劲把那头的牛赶过来,这头的牛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梁万羽就这样被牛牵着鼻子——对,不是他牵着牛鼻子——在草场来回跑。梁万羽小时候也放牛,但他一次就牵一两头牛。他们家的牛在一两岁的时候就被细细的棕绳穿了牛鼻子。因为绳子一拉牛鼻子就会有痛感,所以只要绳子在手,牛都很听话。拉姆家有七十多头牦牛,哪里是绳子牵得过来的。只有乌朵准头够高,牛群才会听话。

回到帐篷里,梁万羽才留意到拉姆家已经用上了太阳能。拉姆说,他们以前不觉得需要这个太阳能板,因为他们基本上都在天黑前收拾完,天一黑就睡觉了。小时候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只手电筒,用两节一号电池的那种。用上太阳能后,生活方便了很多。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用太阳能照明的?”梁万羽问旺堆。梁万羽想起9年前他和宋旭东、严浩一起策划华变电能的事情。西藏尼玛实业有限公司,这个名字他一直记得。

很奇怪,一家人竟然没人能记得起来。草原上的人,对时间和数字并不敏感。

“是你的好朋友扎西给你们弄的吗?”梁万羽又问。

“是的呢,是的呢。”旺堆不住地点头。

梁万羽突然沉默了。当年他看到世界银行到青海考察太阳能的新闻突发奇想,撺掇宋旭东搞这么一档子事,竟然真的给牧民带来一些实在的帮助。旺堆家早上打酥油茶,本来有一个电动的设备,没用多久就坏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对劳动力的解放。至少拉姆和妈妈可以轻松一点。

想到这事,梁万羽突然对宋旭东有些歉意。宋旭东真的说动公司真金白银地拿出钱来,在四千多公里外的牧区把事情做了起来。可是梁万羽压根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个事情。他只关心新闻铺天盖地在媒体炸开时华变电能股价的涨幅。宋旭东好几次在酒后说他们的不同,大概就在这些地方吧。

围绕华变电能的这次炒作,几乎是梁万羽入市这些年投资风格的缩影。他没有那么多原则、那么多狗屁价值取向。他不断安慰自己,在这个市场求生存,手段五花八门,只要在挣到钱之后仍然有机会花这些钱,就是赢家。

看到宋旭东的工作在这条件艰苦的牧区留下痕迹,梁万羽竟然有些嫉妒。

就这样,梁万羽一直待在牧场,每天跟拉姆赶牛,看日出日落。一开始,每天三趟赶牛就让梁万羽吃不消。慢慢适应以后,梁万羽经常早晚一个人沿着纳木错南岸散步,一趟走出去两三公里,再踱步回来。

闲暇时间,梁万羽躲在帐篷里,反复翻看随身带的小说——余华的《活着》。这部小说发表在杂志上时他就看过。《活着》是福贵经历不可言说的一生,活到“全身都是越来越硬,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那样的年纪时,才在田间地头对“作者”讲述的故事。关于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下,一个人如何侥幸地活下来的故事。年轻时,“孽子”福贵逛青楼,赌博,败光家产。经历战乱回到家乡,他努力重新拾掇自己的生活。但生活并没有给他什么回馈,反倒将他的亲人一个个夺走。

《活着》里面一路都在死人,福贵的父母死了,地主龙二死了,儿子有庆死了,旧县长、走资派春生死了,女儿凤霞死了。看到家珍去世那段,梁万羽就开始哭起来。“家珍像是睡着一样,脸看上去安安静静的,一点都看不出难受来。谁知没一会,家珍捏住我的手凉了,我去摸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是一截一截地凉下去……”

这个一辈子给予福贵无尽的包容和爱的女人,在儿子和女儿死后无望而安静地死去。福贵说:“家珍死得很好,死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死后一点是非都没留下,不像村里有些女人,死了还有人说闲话。”梁万羽一边骂福贵这个畜生一边哭。

拉姆瞥见梁万羽情绪不好,带他出去散心。他们沿着湖边漫无目的地踱步。

“哥哥是做什么工作的?”拉姆问梁万羽。梁万羽还从来没尝试过给别人解释自己的工作。他以前的工作跟银行一样,吸储放贷。现在算什么,炒股?代客理财?拉姆肯定没听过。“嗯,简单地讲,就是用钱去生钱。”

“钱怎么生钱?”

“这个世界上,有钱人会有更多的钱。就好比你们家现在有很多牦牛,以后你们会有更多的牦牛。”

“这个我懂。”拉姆咯咯地笑,“哥哥钱赚很多以后想做什么?”

拉姆家七十多头牦牛,但其中好几头牛都已经放生。藏族人遇到家里人或者亲戚生病,就可能放生家里的牲口,祈祷病人恢复健康。放生不是放出去不管,仍然养着,只是不再卖掉或宰杀。遇上一家人都要搬到城里住,放生的牲口会随着其他被卖掉的牲口去到新的主人家。新的主人也不会卖掉或者宰杀这些已经被放生的牲口,只是养着它们。

听到放生的故事,梁万羽的第一反应是,这些牛得值多少钱啊!转瞬就觉得很羞愧。钱的确可以衡量很多东西的价值,但衡量不了所有东西的价值。

拉姆把梁万羽问住了,上海的梁万羽在忙什么呢?挣钱,挣更多的钱,用头脑,用伎俩,不择手段。“哥哥钱赚很多以后想做什么?”梁万羽还没挣很多钱,也还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曾经有一位老者告诉梁万羽,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在努力挣钱,很少人有机会去思考怎么花钱的问题。事实上挣钱靠的是技术,有时候也许是伎俩,而花钱简直是一门艺术。梁万羽暗下决心,这辈子一定要努力向艺术靠拢。

我们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对待金钱?我们应该怎么度过这短暂匆忙的一生?梁万羽重新开始失眠。说老实话,在上海近二十年,除了在梁万羽心中仍然保持来时模样的董晓眉,万千偶遇,都不如拉姆一瞥。拉姆眼睛里那道清澈的光,让辗转反侧的梁万羽的脑子里闪现过很多种可能性。资本市场的残酷远超别的行业,看看自己身边的人吧,失踪的,出局的,过山车的。梁万羽想,有没有可能自己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有没有可能就留在这里,就在这无人相识的草场待下去?那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吧?

梁万羽这种想法一天比一天强烈。

他有所不知,改变这天天萦绕他脑海的想法,一条口信就够了。

这天晚上,旺堆从纳木湖乡回到牧场,说扎西让传信儿给梁万羽,他的朋友严浩让他找个有网络的地方看看最近的新闻。

“就这些吗?”梁万羽问旺堆。

“就这些。其他别的,没说什么。”

从前一年回梁家坝开始,梁万羽几乎没怎么看过新闻。他连短信订阅的股票行情都取消了。在旺堆的牧场就更不用说,手机信号都没有,能有什么新闻呢?

第二天一早,梁万羽照例随拉姆一起赶牛出去。在纳木错岸边,梁万羽告诉拉姆,如果以后想出去看看,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帮忙,记得给他打电话。梁万羽真诚地感谢这段时间拉姆带给自己的宁静。他知道,这一别,再见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拉姆只是羞涩地低头微笑。她邀请梁万羽有机会再回纳木错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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