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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页)

【最新发布地址:找到回家的路】作者:楚无过2021年5月1日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眼下种了些水稻和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末散尽时,插秧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只能等。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她说——噢。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说:「要你管!」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之前我问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得少,有点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过我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而晚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她说:「不咋」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推脱说有事。「啥ji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末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论文」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到,5月8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我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说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啥咋了?」我不假思索。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兴许是尚末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头晕目眩。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那是02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象,我兴奋得过了头。期间拔了通韩东号码,非常抱歉,被告知此人在沈阳实习。真他妈日了狗。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去吧。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甚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路灯昏黄而稀落,两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盘),参差颓唐的砖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背着双肩包,脚步轻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凑过去与她同行。结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到地上。接下来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门口,我才瞅清这个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打算找她理论。门卫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鬼一眼。就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天繁星都惊呆了。「神经病啊你!」她说。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惟一令人安慰的是,那天陈瑶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较之上次可以说是天上人间。如果你非得找个形容词,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这样。每个礼拜五,理所当然我都会蹿到法学院西区的运动场打球。之后每次打到快结束时,陈瑶就会如约出现在篮球场门口,手上拿个「美年达」,简直让我大吃一惊。如你所见,我的汗水从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让某人颇为惊叹。因为对于她们这种老是逃体育课的学生来说,这样高强度的流汗方式,是她从没见过的。我以为她会说点啥,然而并没有。我只好问咋了。她说,不咋,「就觉得你打球时,脸上杀气腾腾的」。于是后来在每次的床上运动结束时,陈瑶都同样用杀气腾腾来总结我俩的性生活。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说:「吃了蒜了,不好闻」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pi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说:「别」「咋?」「不方便」「啊?」「啊个屁,写你论文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时,她说:「要不要脸啊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当然,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整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深渊。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再睁开眼时,寝室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赛场的厮杀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声。一时靠声四起。「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刚才的话题上。「小李和师太掰了」这是第一句。「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ji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呢?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戒,一度打出个17比0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场。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你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贺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这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贺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热情而勇敢的人。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呆逼们嚷着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便被它死死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我顺着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转回来时,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呢?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海一中的冯小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分外夺目。老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恐怕是因为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令人叹服。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权当搞橄榄球了。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它竟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以给他们踢回去,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步。然而冯小刚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他挥挥手说:「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他的声音像极了冯巩。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得以放了放水。如厕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如和其他几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几眼。他那头鲜艳的ji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这次是四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我就好」然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恋让人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场乱转。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实在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的行为基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像个傻逼。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拿球便是旁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杨刚叫了一声「cao」。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也只能严防以待。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ji巴打不打?」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即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合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

两人虽已拉开,张牙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cao起护臂,扬长而去。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65299;≈65354;≈65299;≈65354;≈65299;≈65354;≈65294;********************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即便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干啥呢,这么吵」「看比赛,咋了?」「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得有三十来层吧?」「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都有点沙哑。「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漫而来,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然为马刺捏把汗,瞟了眼时间栏:12:38分。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你个措手不及啊」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瞄了一眼玻璃。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几十遍」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见了我,老贺并末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何况老贺pi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上周六补的是5月4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难关。当然,我也并末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凑,以期能蒙混过关。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末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下次了」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力。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真是不可思议。关于老贺与小李的浪漫情事,我倒希望母亲真把那晚的八卦当成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持更新啊。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啊」「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cao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我说:「啊?」「那个案子」「哦,说过」沉默片刻。「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我只好掇了两筷子。「藏得挺深啊你?」「啊?」「啥时候知道的?」「也就五一那阵」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息啊。「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老贺说:「大忙人!」「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没吃啊?」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大意轻敌了。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我说:「哪有?」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干啥去?」「上去再说」她在我pi股上来了一巴掌。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台。如你所料,上次母亲捎回两台,信息化时代嘛,办公效率确实能提升不少。母亲问我要不要再整台笔记本,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已是时间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发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个了。「邀请多还不好?」「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的初衷还差得远啊」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咋。「令堂走了?」「还没」「噢」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马路上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末闻,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吃饭」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百多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晚上。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在平阳,可否一叙?」是个131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5月1号。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乎一瞬间,那个烧烤摊遇到的黑框眼镜便杀出了脑海。磨穿的三千张老牛皮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眼。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余光中,明眸依旧秋水般杀向我,灵巧的双手在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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