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饭,刘孟把碗筷往锅里一撂,说:&ldo;明天再洗。&rdo;
&ldo;明天一早你不是要回家吗?&rdo;我说。
&ldo;那就从家里回来再洗。&rdo;刘孟说。
我们出了厨房,走进刘孟的办公室,坐在那张旧沙发上。白炽灯悬挂在头顶,我能看见那发散成一束束的明晃晃的冷冷的光线,它射出门外,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寒冷的雾汽从门外飘进来,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刘孟侧身坐在办公桌旁,面朝着我们。他一只手耷拉着,另一只手把玩着桌子上的墨水瓶。他说,他是六横岛台门人,1993年毕业于舟山水产学校,那是一所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前途的中专。他说话不太流畅,中途老是停顿,没有表情,从谈话中听不出他的悲喜。
毕业分配时,因为没有与睡下铺的那位同学争,他失去了留在沈家门的机会。他被分配到东极镇(这种地方也能叫&ldo;镇&rdo;)政府工作。镇长很看重他,可是不久就调到沈家门去了,新的镇长刚上任,就把他下到了东福山‐‐东福山就东福山吧,反正是海岛,就算在东极,日子也是这样过。在东福山,他无事可干。有时他会想起那段逝去的学生生活:他的一位同学二年级时害了精神病,老在睡梦中喊叫&ldo;不要吸我的血!&rdo;;他的另一位同学在船上实习时掉进了大海,消失不见了;有一次,他班里的同学坐一辆军用卡车出去游玩,一根小小的树枝打在一位同学的头上,竟然把他给打死了……他们是那么可怜。
时候不早了,肯定已过了八点‐‐那是刘孟每晚最迟入睡的时间。不过现在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睡意。他说话的时候从来不做手势,脑袋四平八稳,只有那张胡子环绕的嘴巴在夜色中不停地翕动。他好像并不关心我和旭光是否在认真地听,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仅仅是两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听众而已。虽然缺乏感染力,但他滔滔不绝。
困倦在侵袭我们。小岛多年来沉积的早睡气氛包围着我们,使我们不到八点时就哈欠连连。我问刘孟厕所在哪里,他说随便。我不懂他的意思,就看看旭光。旭光笑了笑,说,你跟我来。我们一起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往右走了几步,那里有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水泥阳台。旭光一声不吭地解开裤带。
&ldo;你把阳台当便池了?&rdo;我说。
&ldo;刘孟也是这样。&rdo;旭光说。我环顾四周,但是找不到比这更适宜方便的地方。
我们回到办公室。刘孟已经给我们倒了水。
洗好脸,我问刘孟洗脚水倒在哪里。他走过来,捧起脸盆往地板上一倒,水泼了一地。
我和旭光住在厨房后面,那里有两张又矮又窄的木床。没有垫被,只有一张冷冰冰的席子。被子很薄,有很多处污迹,散发着浓烈而古怪的霉味,刘孟说这是海水浸泡过的缘故,真让人难以想象。我把被子卷得很细,然后像穿裤子一样钻进被筒。没有枕头,我在后脑勺垫了两本书。书很硬。
白炽灯还亮着,此刻它是那么柔和。睡意很快就袭上来。远处传来鹅的叫声。在半醒半睡之间,我的脑海里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念头:住在这里,永远都不要离开,割断和过去的所有联系,像岛上的渔民一样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简单生活的人,那有多好。我一下子变得非常清醒,眼泪都要淌出来了。
旭光打死了一只蚊子。隔壁有人在搓麻将,听得出他们很快活,可惜这种快活只能延续到十点钟,因为十点钟以后要停电,小岛将陷于彻底的黑暗之中。
听刘孟说,小岛上绝大部分的居民都是从温州迁徙过来的,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小岛。
1997年12月17日
早晨,那艘铁锈色的小轮船将从庙子湖开过来,八点整时开回庙子湖。我们必须搭上这艘船,以便能赶上中午11点返回沈家门的&ldo;东极&rdo;轮,否则我们将在东极多耽搁一天。
我们六点钟起床。刘孟到楼下买了几包方便面,在煤气灶上煮开。我们吃得很快,但是面很烫,我的嘴巴被烫破了‐‐能吃上方便面,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吃罢早饭,我们动身去山顶的白云庵。我们先是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往上爬到山口,然后顺着盘山公路往上走。这是一条通往部队侦察通讯站的简易公路,用八方石块砌成,非常狭窄,是条单行线,内侧有一块长方形空地,原先是部队的篮球场,现在是杂草丛生的荒野。在齐腰深的茅草中间,立着两根灰色的水泥篮球架,但是篮板已经被拆走。再往上走,可以看见一道道墙基‐‐邓小平百万大裁军以前,这里驻扎着一个营的海防官兵,那时的小岛肯定要比现在更有生气些。部队撤走以后,东福村的居民爬上山顶,一夜之间就把一幢幢的部队营房得拆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他们拆不动的墙基‐‐他们只需要这里的已经加工过的石块和木料‐‐包括篮球架上的那两块。想象一下:他们像漫山遍野的蚂蚁一样爬上山来,像撕碎蜻蜓一样拆卸部队的营房,然后把这些战利品拖下山,拖进他们像洞穴一样的石屋里。
公路外侧还剩一幢未被拆走的房子,看起来还很结实,但是你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所有的门窗都已被拆走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仅仅只拆门窗。
山口的风很大,仿佛要把我吹飘起来了。有几次我感觉自己就要被狂风刮走,就弯下腰把手指伸进公路的缝隙里,紧紧地抓住石块。
侦通站建在前面的山尖上,我们能看到它那白色的墙壁。公路继续盘旋而上,我们则往右走上了一条贴着陡峭山壁的小道。再往前,就是白云庵,建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的下面,房子看起来是那么小,像一滴从岩石上渗下来的小水珠。有一扇小门,上面写着一副玄奥无比的对联:
&ldo;月朋□□通天地,日□晶□定乾坤。&rdo;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很多字都不会念。从字面猜测,它大概描述了一种理想的神话状态。我看见庵堂里有一位正在埋头扫地的老人,就跑过去。
&ldo;大伯,您认得门口的字吗?&rdo;我问他。
&ldo;认得。&rdo;老人说。
&ldo;请您教一下我。&rdo;我说。老人点点头,拖着扫帚跟我来到门口。他指着字,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我听不懂。
我们在庵堂里转了转就准备下山,因为得赶那趟八点钟的航船。出了白云庵,我朝身后的大海望去,发现有几百艘船正快速朝山下的港湾聚集。
&ldo;要起浪了。庙子湖的航船可能开不过来。&rdo;刘孟说。
&ldo;那怎么办?&rdo;我有点担心。我得赶紧回去,不能再在外面停留了。
&ldo;很难说。我们先下去看看。&rdo;刘孟说。
我们沿着盘山公路朝山下疾走。远远地可以看见东极三岛:黄兴、庙子湖、青浜,像水墨画上不规则的黑块。海面上翻卷着白花花的波浪,它们像马群一样朝我们脚下的小岛疾驰过来,一头撞在岩石上。海面上,船只已经越来越少了。
&ldo;快要到八点了。&rdo;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