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远处的草地上,四五个仆役正牵着马喂草,等着自家郎君说完话。某一时刻,满身不自在的少年郎转个头,看到昏光中走来的少年,目中大喜,大大松口气,招手呼唤,“阿信!”青年郎君也回头去看。这两位等着的两人,少年是阿南,青年是江照白。而走来的,自然是李信了。江照白眯着眼去看,看那逆着光走来的少年,面容一团模糊,走路也慵懒随便。像是宝剑藏鞘,偶尔露一露锋利的剑锋,但很多时候,并不是完全展露。他走在风中,身体里有刀光剑影的暗流,然他越走越近,本人却一副痞子模样。甚至在看到江照白的注视时,很不正经地吹了一声口哨。江照白拱拱手,算致意。阿南看到李信出现,两个少年拥抱了一下后,李信才跟他说,“李江事毕,为防止官府清算,你还是离开会稽,出去躲躲为好。你有想过去哪里吗?去徐州找陈朗他们?”阿南嘿嘿笑了两声,“我想从军去。”李信看旁边的江三郎。江照白颔首,“阿信莫将军营想得一团糟。只要有位能干的将领带军,军营还是很好的磨炼地方。阿南可以去看看……我跟阿南荐了陇西那边。那边常年与蛮族打仗,虽说朝廷镇日说着不许打,但总有些摩擦。阿南性子急躁,或许可以在那里锻炼一二。”李信想了想,觉得陇西也不错。如江照白所说,朝廷是朝廷,但将在外,总有些不从上令的时候。再说,更多的时候,那边是有仗无法打,只因朝廷不许。阿南这样,学一学什么叫忍,也挺好的。江照白隐晦地看一眼李信:其实他也想借这话提醒李信,让李信知道什么叫“忍”。但李信显然没当回儿事。这次事情收尾,还是以好的一面收场,李信还得了大好处。少年本性张扬,没有从中吸取多少教训,也是正常的。江照白听李信和阿南寒暄,并未插话多言。他实际想结交的是李信,阿南则是顺带的。李信胸有乾坤,颇投他的缘。一个混混,能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江照白一直想引着李信,让李信成为更出色的人。但李信现在认回了李家,也很不错。李家百年世族,只是和皇室不对付,不愿让子弟去长安而已;在教导子弟这一面,李家是没什么问题的。江照白最想改变李信的,则是他桀骜不羁的性子。倒是可以有自信,可以不把天下人放眼里,但李信的底蕴,还是太浅。比如此次李江之死,如果李信不那么心不在焉,不那么随便,也许不会有牢狱之灾。江照白其实能救出李信。但他不救,就是想李信多想想,他为什么会有这场灾祸。然而事不如他的愿。李信还没来得及琢磨,就被李郡守提走了。江照白的一腔磨炼的好心,全付诸了东流。江照白则要想,如何用下一个机会,教李信磨砺。他心怀千秋,忧国忧民,愿以蝼蚁之身,为风雨招摇中的大楚找出一条出路;李信恰恰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愿与李信成为挚友,互相扶望,共同实现心中大愿。他只想在那之前,让少年更成熟一些。少年才十五岁……他连爱情都搞不定,还会去想别的吗?而江照白自己,选择了这么一条路,爱恨情仇,则早已放弃了。李信还在和阿南说私盐的事,说这个的时候,两人走远了些,避开江三郎。阿南忧心李信现在没法管私盐的事,后续不知道会如何。李信则向他保证,会稽城的弟兄们,他不会不管;贩卖私盐的事,暂时不能做了,且日后再想法子为好。闲话半盏茶后,李信拱手,与昏昏落日中红着眼眶的阿南告别,“日吉时良,利行四方。阿南,保重!”阿南问,“我们还会再见面吗?”李信笑,“会啊。迟早的。”他的笑,还是那样放得开,金光闪闪。阿南一看,便觉心安。他追随阿信,是阿信总给他安全的后盾。这次也一样。大家迟早还会见面的。阿南心中这样想,与两人点了头告别,翻身骑上了马。一声驾后,一人一骑奔出了几丈远。那马,在尘土中,带着少年,慢慢地离开了城墙下站立的二人视线。李信平静地站着,盯着天地一线间,望了许久:短短几个月时间,自小与他玩得好的,全都走了。大家自来在会稽潇洒过日,但几个月来,因为和舞阳翁主扯上关系,大家都要离开这里避难。而他自己,为了赎罪,则留在李府,不知要到何时,才能有离开之日。夕阳下少年的身形已经成了一个黑点,渐看不见了。江照白侧头问李信,“后悔吗?”李信挑眉,笑,“后悔?我从不后悔。”江照白无言片刻,望着李信不说话。他从小端持到大,他从没见过李信这样的人物。他又笑了一声,想道:李家二郎么……唔,离大楚权力中心,又进了一步啊。少年郎,真是充满了无限可能。而江照白的十五岁,却只是听命于家里的安排,去为官,去相爱……现在想来,那般牵线木偶一样的生活,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故事一样。青年郎君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两人一起往城中走去,说着闲话——“江三郎,为何我在牢中时,你见死不救?是否该给我个说法?”“……唔,阿信你看出来了?”“当然没看出来,但从你救阿南时,就看出来了。江三郎,这可不是君子之交的风范啊。”“为兄倒是对不住了。那你说该如何补偿?”“跟我说一说知知在长安的事吧。”“……”“嗯?”“……我和舞阳翁主,当真不熟。你就是再问我,我也还是不知道。”李信还在磨着他那些琐事,李府中,镇日被二姊逼着练字的舞阳翁主,则得到了侍女传话,说宁王妃找她,跟她聊聊天。边卸下手上沙袋,闻蝉边与青竹撇嘴,“跟我聊天?是训我吧?她还有跟我好好聊天的时候?哼!”青竹帮翁主取来斗篷,不言不语。她真是同情她家翁主,可她也没办法。闻蝉磨磨蹭蹭了很久,又是洗漱又是换衣又是喝水,实在没理由磨蹭了,她才磨磨唧唧地出了门,往二姊那边去了。进了院子,被领到一间屋宅前。闻蝉还没进屋,就看到窗边坐着的闻姝。闻姝永远是坐得那么笔直,手里捧卷,冷若冰霜。仕女们的自小教导,坐姿都是要求腰肢挺直,姿态娴美。闻蝉自己就坐得很优雅,但她二姊与她不同——闻姝都快坐成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剑了。好像随时能起身,上马打仗似的。“愣着干什么?进来!”闻蝉还在发呆,窗边坐着的低头看书的闻姝,就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句。闻蝉只好委屈哒哒地脱鞋进屋,罗袜踩着一层毛绒绒的氆毯,坐到了闻姝对面。闻姝放下了手中卷轴,抬头看眼闻蝉。小妹妹板着脸、撇着嘴,那对她不满意的态度,昭然若揭。闻姝不理她那个嗔怨的小表情,身子倾前,问她,“我问过了你的侍从们,你从长安一路跑到会稽,是为了追江三郎?”闻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来了!二姊又要开始跟她算账了。闻姝居然没生气,还很疑惑地问她,“哪个江三郎?”闻蝉也疑惑了,“你不是问过我的人了吗?长安有几个江三郎啊?就是江照白啊。”她说话的时候,抬头看了眼窗外,再看了眼屋中布置,最后又小心地看了眼屋外等着的侍女们。那副不安地样子,让闻姝皱眉,斥她,“你东看西看的干什么?!好好说话!”闻蝉神经兮兮地跟她二姊说,“不瞒你说,二姊,我每次提到江三郎,每次想和江三郎发生点什么,身边总有意外发现,让我不得遂愿。我都习惯了……我就是看一看,这屋里的房梁会不会突然塌了,砸死我啊;外头有没有什么危急,能吓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