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乱糟糟地堆满了干瘪的人,大部分都躺在地上,只有少许还在晃晃悠悠地走动。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凹,眼珠子凸得像是要从眼眶里脱落下来。那些浊黄的眼珠子中,有很多已经不再转动了,而还在动的,都无一例外地紧紧盯着他。那是一种溢满了狂热渴盼的目光,仿佛他是他们的救世主。四周都是灰败之景,中央的大红花轿却喜气洋洋,唢呐里吹奏着高亢的音调,在遍地死人堆里显得诡异至极。洛珝吓得猛地往后一退,后背撞上轿厢的疼痛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他在脑子里呼叫系统:阿难律,我这是在哪里?阿难律道:凡界,清河镇。洛珝:我怎么会在这里?这些人要带我去哪儿?阿难律:宿主,本系统只负责解答和任务对象有关的问题,其余一律无权回答。洛珝:这破系统,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强忍着惧意,他继续朝窗外瞄去。这时花轿行得离路旁近了一些,洛珝清楚地看到,那些躺着的人裸露出来的,泛着青灰的皮肤上,长满了紫黑色的脓疮。不大,却呈颗粒状,一个叠着另一个长,密密麻麻地挨挤着堆叠成一簇,爬满身体各处,脖子上,手臂上,甚至眼睛里,宛若一座座肥硕的小山丘。看起来就像是某种虫子的卵。那些人分明都枯瘦如腐尸,而身上的脓疮却个个圆润,饱满得像是要炸开,如同吸收了人体的所有水分,在炎炎烈日下泛着灼眼的光。溽热空气中,酸败与腐臭之气充斥在鼻间。胃里一阵酸意上涌,洛珝终于没忍住在轿子里干呕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想要下去,看到轿帘后的事物却呆住了——那是一块上了锁的厚重铁门。洛珝试着用法术打开铁门,可在凡界,神仙的法力会受到很大压制,而他本就灵力低微,这下更是和一介凡人没什么区别。别说开门了,他现在连自己手上的麻绳都解不开。洛珝求助道:阿难律?无人应答。他绝望地用头撞着轿厢,未被绑住的双脚拼命在四处踢蹬,嘴里含着麻布呜呜叫着,试图引起轿外人的注意。小窗的帘子被人掀开,一张嘴角带痣、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面庞出现在窗前,看上去像是送亲的喜婆。喜婆见他撞轿子,连忙制止道:“哎哟我的好娘子哟!莫要再撞了,撞破了相,山神大人要发怒的!”洛珝一愣。山神?他忽然想起,青旸是因为近来凡界的异常大旱才下界的。大旱、饥荒、瘟疫,这三者通常相伴而行。大旱导致粮食歉收,进而造成饥荒,而酷暑下,饥荒中死去的尸体若得不到及时处理,则很容易生出瘟疫。面对接踵而至的巨大灾难,民间百姓通常会把唯一的希望放在求神身上。现下看来,他们是要把自己送去给那什么山神当祭品。轿外有人问:“这回的新娘子还没出阁吧?可万万别再弄错了!”喜婆答道:“放心,是个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不会错嘞!”“都是那黑心牙婆,弄个嫁了人连孩子都有了的女人来,还骗人说是没出阁的,才引得山神发怒,降下灾殃哪!”“可不是嘛!我还真没想到,山神大人竟然能够饶那女人一命,可惜那女人不知怎地,好好一个人,被山神大人送回来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了。”“真是怪事!”洛珝听着也觉得惊讶,这祭品送上去了,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喜婆叹道:“还有更怪的呢!前些日我一问那牙婆才晓得,原来她去年送来的也是个出了阁的,怎地去年就没事,今年山神就发怒了?”“难不成是去年那个不好看?”喜婆道:“唉,不晓得哟。不过今年这个我看见了,那漂亮得跟天仙似的,我王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娃!山神大人定会满意的嘞!指不定一高兴,就高抬贵手,降雨解了这大旱呢!”洛珝心里更奇:这山神怎地还跟青旸那精神病一样阴晴不定?不过既然是要生人活祭的山神,必定不是什么好神仙,多半是个妖魔鬼怪。忽地,他怀里拱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滚出来的同时,他的乾坤袋也随之掉了下来。民间的人不认识乾坤袋,只当是个瘪瘪的空钱袋,倒给他留下了。洛珝看着跟前白生生的蛋,目瞪口呆。嘴被麻布塞住,他只能用传音咒问:“你什么时候钻进去的?”蛋在轿子里蹦蹦跳跳地转着圈,得意极了。甚至随着轿子的晃动左摇右摆,觉得很好玩儿似的。洛珝欲哭无泪,这蛋八成是早知他要逃跑,偷偷摸摸钻进了他的乾坤袋里。可如今,他根本不敢让蛋出去搬救兵。这是在凡间,还是在闹饥荒的凡间,这颗白花花胖乎乎的蛋滚出去,还没滚两步路就得被人捉去煮了。洛珝柔声哄道:“乖瑶瑶,一会儿你就藏进乾坤袋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知道吗?”蛋不满地左右摆了摆。——这是摇头。知晓它调皮,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险,而自己根本保护不了它。洛珝不得不板起脸,皱起眉,用尽毕生演技恶声恶气道:“我们要去一座山上,山上全是吃蛋的大妖怪,他们最喜欢用最残忍的方式杀蛋,然后做成煎蛋,水煮蛋,荷包蛋,茶叶蛋,浇汁蛋,肉末蒸蛋,番茄炒蛋”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儿,洛珝说得自己都快饿了,只见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一个猛扑,缩回了乾坤袋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把这小祖宗哄回去藏着了。忽然,洛珝灵机一动,扭着身子捡起乾坤袋,从里面摸出破阵珠。可试了一阵后,他颓败地放弃了。破阵珠能够破除任何束缚性质的术法,可这最简单的麻绳绑人,并不属于术法的范畴,如此强大的宝物,到了现在反而没用。耳边喧闹的人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只余下震天锣鼓声。一阵阴冷的风撩起窗帘,钻入脖颈里,激得洛珝打了个寒颤。他从小窗望出去,只见窗外已然变成了幽森山野。林木高大茂密,将天光遮挡得所剩无几,昏黑山色中,时不时平地刮起阵阵阴风,将枝叶摇晃得簌簌作响,枝上老鸦发出渗人的怪啼。洛珝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耳畔却倏地响起幽幽歌谣。“新嫁娘,新嫁娘,不要旧娘要新娘;新嫁娘,新嫁娘,不要旧娘要新娘”这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听起来像是许多小孩子一起唱的,并且歌词只有这一句。分明是清脆的稚童之声,听着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来了,山神大人来了”轿外有人颤抖着道。喜婆到底是经历了多年这种场面,大着胆子喝道:“抖什么!抖什么!要是把轿子里的新娘摔了,惹得山神大人发怒,你们一个二个都吃不了兜着走!”被喝斥的人忙连声应是。洛珝心中虽然害怕,却又止不住地好奇。什么是“不要旧娘要新娘”?只听过新娘子的说法,这“旧娘”是什么?他想起之前镇上的人说,给山神送了已出阁的女子,结果山神发怒的事情,难道这“旧娘”是指已出嫁的女子?耳边的童声一开始还只是唱着歌,后面却逐渐开始低泣,那哭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撕心裂肺,到最后简直变得可怖,听起来像是连喉咙都撕裂了。如同成千上万个小孩同时尖叫,又似厉鬼嚎哭,尖利的声音钢针一般扎得人耳鼓发痛,几乎要炸裂开。尖叫声此起彼伏,源源不绝,嚷得洛珝两眼昏花,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