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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页(第1页)

“白蒿”是靠气味引人注意的。它总是孤单单地生在草丛中,不怎么起眼的,可它能分泌出一种薰人的气息来,那气息也是很复杂很不正道的,开初并不觉得,慢慢你就有点晕了,就觉得那味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却暗暗地逼人,叫你头蒙。“毛妞菜”的叶是团状的,团儿很小,是贴在地面上生长的,几片叶子呈瓣形平贴在地上,中间有一个很小、很茸的蕊,也是散散落落,尽量不引人的。“麦郎子”是伏游在麦田里的草。这是一种没有颜色的草,它偎在麦棵上,麦苗绿的时候它也绿,麦子黄了,它也跟着黄,身子紧缠在麦穗儿上,看上去游游动动、躲躲闪闪,却也结出一个小小的、很不像样的穗儿,有籽,只是很秕。“毛毛穗儿”就不同了。它叶儿油绿,一丛一丛的,高高地挑着一个毛茸茸的穗头,穗头上有许多绿针一样的茸刺儿,那刺儿很软、很平和,带一副乖顺的样子。“水萝卜棵”的叶儿呈蔓缨状,是铺在地上的,它的水分全储在根部,因此根就显得粗一些也长一些,拔出来看是嫩白色的、带须,尝了,有一点涩甜。“驴尾巴蒿”的穗头很长,下垂着弯成弓形,叶儿是条状的,也长,茎儿弹弹的,总像是弯着腰,不敢抬头似的。“马齿菜”一身油绿色,叶肉看上去很厚实,看上去油汪汪、肉乎乎的,茎秆却是浅红的,红得很宽厚,不暴,茎头又盘蜷状,略带一点点浅黄。“野蒺藜”也是随地蔓生,开着一丛丛碎星样的小黄花,花也是尽量往小处去,往淡处走,一星星、一点点的,看上去哀哀顺顺,却生出一种六棱形的带刺的蒺藜果,那果上的刺极为尖锐,稍不留意就会狠狠地扎你一下。“涩格捞秧”的茎很细很长,一节一节的,每节有四叶,叶儿是棱状的、对称的,茎上生有一种灰灰的短毛刺儿,很涩……在豫中平原,最普遍最常见的草,也就是这二十四种了。在平原上,阅过了这些草的名讳,你就会发现,平原上的草是在“败”中求生、在“小”中求活的。它从来就没有高贵过,它甚至没有稍稍鲜亮一点的称谓,你看吧:小虫窝蛋、狗狗秧、败节草、灰灰菜、马齿菜、驴尾巴蒿……它的卑下和低劣,它的渺小和贫贱,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显现在外的,是经过时光浸染,经过生命艺术包装的。当然了,这些草也有显赫的时候。那是因了一个人的名气,因了一个人的极为特殊的嗜好,当这二十四种草编织在一起的时候,它才有了闻名全国的机会。那就是著名的“呼家堡草床”,也叫“呼家堡绳床”。这是后话了。“屋”的意识在平原的乡野,无论你走进任何一个村落,三步之内,它就会听到这样的招呼声:“吃了吗?”“吃了吗”是一种泛泛的亲切,是一般性的问候。它就像是西方社会里那个没有“心”字的“你好”,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点头,一个可以对任何人的客气。它的声调是温顺的、乖巧的、善意的,在心性上却是防范的、远距离的、言不由衷的。它的热情和它的假心假意互为表里、共荣共存。同时呢,它又是一个陈年旧日的烙印,一个一代一代相传下来的饥饿信号的烙印。所以“吃了吗”是平原上的第一句话。说过“吃了吗”之后,一般是不会再说第二句话的,除非是相熟的朋友,或是比较亲近的人。到了亲人相见或是朋友见面的时候,你才会听到在豫中平原上广为流行的第二句话:“上屋吧。”这时的“上屋吧”就成了一种特别的邀请,成了一种真心实意的表达,成了一种表面淡化了的、却又是肉贴肉的亲切。在平原的乡村,如果你走进一户相熟的人家,狗在你的腿边“汪汪”地叫着,这时候有主人从院子里迎出来,说一声:“来了?上屋吧。”这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这是在告诉你,你已经到“家”了,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自然会受到最好的款待,连狗都不会再叫,顺从地对你摇一摇尾巴……在这句话里,“屋”的发音是很重的,“屋”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家园的象征,也是避难之所的象征。在平原,“屋”一直是避难之所的象征。天是很大的,很大很大,大得没有依托;云又是很重的,很重很重,重得随时都会塌下来。那云,看着是白的,软的,高高的,一絮一絮的,可倏尔就会黑下来,整个天都会黑下来,黑成鏊子底,那黑气能贴着人头飞!更不用说风霜雨雪,雷鸣电闪,又是那样的无常无序。人,靠什么藏身呢?天就压在头上,一个细细的小脖颈是支不住天的。地呢,又是展展的一马平川,那平缓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无处躲藏。因此,人的恐惧是写在脖子上的,人首先要给自己找一个避难之所,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于是“屋”的概念就产生了。“屋”的意识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屋”字是首先把“尸体”架在头上,而后才有了稳固的一层一层的生存底座,那是一种先有“死”后有“生”的认识,也是从“死”到“生”的无限循环。这个循环是由平原人的生存口诀组成的:……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儿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在这里,人毕生的精力都放在了“屋”的建造上,房屋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也是人们的精神外壳。人们一生一世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要建造一所房子,一个“屋”,这个“屋”的实质是内向的,是躲避型的,是精神大于物质的。可“屋”的外化却是以小见大的,以弱对强的,以有限对无限的。同时,在“屋”的意识里仍然含有阴性的、单一的、小私小我的情结,就像坡上的羊一样,看似一群一群,却是孤孤单单、一个一个的。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有了一个“屋”。天很大,不是吗?可我有一个“屋”呀!在这里,“山”和“水”都成了平原人的假想和渴望,成了对天的抗拒仪式,是企盼着受到庇护的意思。于是,这里的房墙叫做“屋山”,这里的房顶也就很高昂地叫做“山脊”了。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一定要起“脊”的,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茅屋,也要起一个“人”字形的房脊。条件好一些的,盖得起瓦屋的,那讲究就更多一些,有起“龙脊”的,有起“泥鳅脊”的,有起“莲花脊”的,有“斗拱脊”的,还有“五脊六兽”的……这样的房脊有着一种假想的战斗姿态,仿佛是对天的宣战。房脊上安放的、塑造的、雕刻的全是与水有关的信物,比如,龙;比如,鱼;比如,莲花;正房正脊上还要插上两面猎猎的红色小旗……这就是平原人以“山”、“水”来对付天的战斗精神了。然而,在内里,那恐惧却是真真切切的,是刻在骨子里的。在这里,人的骨头是软的,气却是硬的,人就靠那三寸不烂之气活着。在后来的日子里,那“气”竟然成活了一个人物,一个真真切切的、在平原上广为流传的传说……平原上的一个传说若是从颍平县城出发,走上三十五里,就到了丁集,再走十五里,是王集,过了王集,慢八里,是黑集。过了这三集,就是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了。在路上,乡村里的公共汽车颠颠簸簸,行人的嘴又是很碎的,你在摇摇晃晃、半睡半醒之中,不由得会听到一些传说。这些传说是经过平原乡人口头加工的,自然会有夸张的成分,开初的时候,你也许根本不在意。渐渐地,会有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飘进你的耳鼓,其中有三个字,会反反复复地在你的耳边出现,这就是“呼家堡”。在他们的言谈话语中,你会不断地听到“呼家堡”这三个字。当他们说“呼家堡”的时候,那种口吻、那种姿态,必然会引起你的注意。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感到吃惊,会好奇地支起耳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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