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渡的眼里闪烁着希望,晋光眼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却又瞬间熄灭了下去,低头却又是自惭形秽:“他这声‘阿爸’,竟像是有千钧不能承受之力一般,我究竟是个落魄的公子,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何以做好这个阿爸呢?”
他与刚来秦国时满怀自信的样子大相径庭了,这是在嬴渡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变化,尽管不愿意承认,却实实在在难以逆转地发生了。他刚来的时候,还能指着堂堂秦公的鼻子骂,说起复国的计划和借兵的请求,明明毫无底气却气势磅礴到咄咄逼人的地步,而连着经历两次沉重打击后的晋光,变得脆弱而自卑,尤其是现在,他几乎无时无刻没有活在死亡的恐惧中,不是为自己担忧,而是为身边珍视的人,为着随时可能降临的那夺心之痛。
他没有底气,没有信心,惧怕利器,惧怕黑暗,嬴渡不知如何安慰,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对于晋光来说,在骤然变得一片混沌的世界里,只有嬴渡的怀抱才是一剂良药,这怀抱,正在不可抗拒地变成一种眷恋。
“我也没有真正做过阿爸,不知道怎样才是一个好父亲。”嬴渡徐徐开口,“不过也算是有经验了吧?毕竟孟福是我养大的。”
“嬴礼?”一来二去,倚在他怀里的晋光也放松了下来,疑惑地问。
“嗯。”嬴渡应了一声,提起嬴礼也便微微地笑了,“他也是从五岁起就跟着我,十年了,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了不少。封他做奎侯,考虑到他年纪小,我就没把他打发去封地,他却不仅完成了朝上我给的任务,额外还把奎州治理得很好,今年奎州纳税,仅次于我亲自管的公城和平君的封地颐州,倒令我惊喜。我看孟福那小子,好像很喜欢耀儿这个新来的弟弟,碍着耀儿总是缠着你他不好说,其实那天你昏睡过去了,孟福在屋外悄悄看耀儿看了好几回呢。你说,反正你也在秦国,让这两个孩子一起长大,也未尝不可……”
嬴渡说了这一大段,目的就是要替儿子提议,晋光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你是个好君上,也是个好父亲。”
他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就又让人琢磨不透了,嬴渡撇撇嘴,不知如何对答。
晋光却轻轻闭上眼,他的怀抱实在舒服,靠在他软软的宽阔的胸膛间,极大的安全感将人包围,就勾起强压下的睡意来。晋光的声音依然有些哑:“你说,为什么外面总要传言说秦公残暴不仁呢?”
嬴渡轻蔑一笑:“人们总会被既定的认识蒙蔽双眼,所谓传言不可以不察,真正想要察起来,又谈何容易呢?”
晋光瞑目一阵子,又忽然睁开眼,问道:“你觉得,赵绪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哎?怎么突然问这个?”嬴渡皱起了眉。
晋光仰起头看他,解释道:“兄长告诉我,他觉察到赵绪谋反前,与秦国有频繁的联系。”
“他当时是有意来找我,要秦国出兵帮助他谋反,可我一想,这一来是你们晋国的内政,我不便插手,二来秦国掺和进去也捞不到什么好处。他与晋悠是纯粹的权力之争,其治国之本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新朝没有新政,对于秦国这种身处其外的公国来说,铜牢关外,谁当君上都一样。”
他说得无情却有道理,晋光敛下眼睫,幽幽地问道:“既然谁当君上都一样,你为什么现在开始不遗余力地帮我了呢?”
嬴渡一愣,瞬间回过神来正待说什么,只觉马车突然一滞,忙抱紧了晋光不使人往前倒去,刚想问出了什么事,停下的厢车已被人从外面掀开车帘,本应在公城的嬴安闯了进来。
“君上,出大事了。”嬴安一边掀着帘子一边说着,神情严肃地一眼扫过晋光,而后看定了面有不满的嬴渡,声音凝重,“王城传报,天子驾崩了。”
第39章添新仇无辜终作恨,动旧怨不度竟迷狂
乍一听见天子驾崩的消息,嬴渡还来不及想如何应对,扭头便看向晋光。
秦国一向不奉天子,天子是好是歹,秦国也不过在面上做做样子。然而这次毕竟不同,天子是晋光的亲哥哥,在经受了两个重要的人相继离去的打击后,唯一至亲的新丧,无疑会立刻将人压垮。况且现在的晋光已不如以往的满怀希望,他已经脆弱得再也经不起打击。
然而晋光的反应却出奇地平静,布满血丝的眼睛依然无神,倚在嬴渡怀里的身子依然无力,只是白皙的脖子上青筋隐现,两片泛白的唇控制不住地颤抖,愈加厉害,带动着紧咬牙关擦得“咯咯”作响。
“小光!”听见他的呼吸声越发沉重,嬴渡担忧地出声叫他,原本巧舌如簧,面对这样隐忍的悲痛却什么安慰也再说不出来。
一声呼唤不知道有没有起作用,晋光慢慢地从他怀里坐起来,一手撑着嬴渡的腿,直直地看向嬴安,努力咽下喉头的血腥味,纠结许久的牙关终于打开了,他沉沉的声音似乎更加沙哑:“兄长……是什么时候崩殂的?”
嬴安看向嬴渡,在收到肯定的答复后一五一十地回道:“昨天收到的王城传丧,如果是崩殂后立刻发丧的话,应该在三四天以前。”
晋光喉头一哽,又问:“丧报上说了原因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嬴安隔着这么远也感到一丝凉意,低下头老实说道:“只说是得了急病突然身亡,别的一概没有提。”
“急病?”晋光忽然冷笑,抬头看向快被这情绪吓坏的嬴渡,“嬴渡,你信吗?”
嬴渡看看嬴安,又看看他,谨慎地回答道:“信不信,不都没有证据证明吗?王城是这么说的,由不得我们不信。”
“我不信,我不信!”晋光两声低吼就像受伤的小狮子,杂乱的呼吸声中,只听他咬牙切齿地判定,“是赵绪,一定是他干的!”
再度与嬴安面面相觑,嬴渡担忧地望向晋光:“小光,你没事吧……”
“我清醒得很!”晋光打断他的话,放下怀里的荀耀,从嬴渡的怀里挣脱出来与他对坐,巨大的悲痛与仇恨在脸上交织出诡异的神情,“你想,王城里谁的兵最多?赵绪!他早就想挟天子,可兄长不听他的话,他就只能再往王城派兵,王城的兵累积到晋国难以支撑的地步,防的却只是兄长一个人,他必然不会甘心。小满盟会上就足以见得他对兄长的态度,揽了公位的权力不说,连这空壳天子也必欲取而代之!然而敢动天子,天下再是无义也必共讨之,他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现在楚国内乱风波犹未尽除,齐国担忧着自己与楚国的关系还在观望,只有秦国能起兵。但秦国与晋国本来就剑拔弩张,要起兵也不差这一个借口,他给你一个借口,不是还能算准你起兵的时机?况且现在的秦国是最容易迅速拿下来的,你的大军还屯在南边的金仪关,你人就在铜牢关,从冰凌关杀过来,轻而易举。”
他说了这一大通,听得嬴渡直发愣,忙问道:“那么他要对秦国发难了?”
“不是发难,也是震慑,你现在手里没有徐将军的大军,他要是开一国参与的盟会立自己做天子,你敢反对他吗?”晋光定定地盯着嬴渡。
嬴渡却拧眉不解:“一国盟会立自己做天子,天下人不认,这又有什么意思?”
“不是做天子有意思,而是这一整件事有意思。弑君只是一系列行动的开始,只是放给外界的信号。”晋光继续分析道,“兄长绝不会是在三四天以前驾崩的,按王城的晋军兵力,完全可以将天子驾崩的事隐瞒十天以上而不被人发现。我想,兄长被杀的时间,应该与子仁被迫刺杀我的时间差不了多远。兄长一死,他就能把王城的兵调出来,正好与你这里前些天收到的线报说晋军有一半被调出了王城吻合。当然,这仍然只是没有证据的臆测,然而在一切都做得干干净净的情况下,也许臆测,才更接近事实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