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看来这伴果真是要多搭几天了。”替晋光掖了掖被子,芈纯笑道,“我们也是暂时走不了了,医者说兄长得好好休养,三两天之内最好都不要赶路。”
这么严重吗?晋光首先感觉到的是愧疚:“抱歉啊,因为我耽搁行程了。”
“没事……阿嚏!”芈纯急忙捂住嘴转身,没想到在这里打了个狼狈至极的喷嚏,揉着鼻子看晋光和三泽同时投来的愕然目光,只好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淋了点雨,连我也扛不住染上点风寒。”
他那副样子实在逗人,晋光也跟着笑了起来,揶揄道:“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耽搁的行程了?”
芈纯皱了皱鼻子,闷闷地说:“真是奇怪了,我淋了些雨就没逃过风寒,三泽先生比我淋得更透,怎么单单就幸免于难了呢?”
“先生又不懂我们这一行了!行商讲究的是速度,待价而沽时自然就慢,可通常是要更快的。来自西边的新奇商品运到东边去卖就能卖出十倍的价钱,可如果有人比你更先完成了这段路程,前一批的商品已经出手,这后一批就失掉了新奇性,可能就只能卖出五倍的价钱了。所以我们赚钱的秘诀就在于速度,速度来源于马队的精良程度,也来自行商自己的身体。”谈及此,他倒深有研究似的,“行商一日所行的路比及训练有素的军队常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干我们这一行,只要是子承父业的,就一定会从小好好锻炼身体,这样的体格,食荫禄的公子们自然没法比。”
他的确该对自己的身体有自信,也竟一眼认出他们是食荫禄的那等公子,这番话说得也的确是地地道道的商人了,晋光对自己的怀疑有些恍惚,不免失笑:“那先生滞留的这几天,该是极大的损失了。”
“这几天怎么能算是损失呢?”三泽憨憨地笑着,“能为先生效劳,是鄙人的荣幸。”
他也没说是哪位先生,或者直接就把这“兄弟俩”共称了吧?一句外人听来是客套,晋光却听出了露骨。真是个大胆又不拘小节的商人,晋光不知该如何回答,刚喝了药又把疲倦提了上来,于是慢慢闭上眼不再说话。
露骨怕什么?反正病人有权利不理不睬,有什么尴尬就只好委屈一下芈纯。
芈纯见他想要睡了,抬头刚想说什么,三泽却已经识相地主动开口:“既然令兄需要休息,那我就不再叨扰了,这便告辞。先生也有微恙在身,也请先歇着吧。”
芈纯点了点头,三泽也便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背靠着门暗自叹息,今天他可真是意料之外地失态了。
原本只是盯着少年的睡颜出神,在马车上那惊鸿一瞥就足以令人铭记,再这么仔细一看,就更加难以忘怀。退烧后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唇上的少许血色像是用晕淡的胭脂抹上去的——是初红的桃花,加上带着阳光暖意的清泉水,放在精致的瓷研钵里,一点一点磨出来的那种胭脂。而这张小脸本身就如精致的瓷器,上的是一种特殊而神秘的釉色,小巧的鼻子挺出恰到好处的弧线,再往上,长睫在眼下扫出微微的阴影,那双轻轻闭上的眼让三泽浮想联翩——他的一切都是如此精致,那双眼,一定更是如黑珍珠般漂亮。
兀自这么想着,他竟然真的睁开了眼。
阴影随着长睫抖动,像是挣扎了两次,才终于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先是呈现出迷糊的惺忪,随着意识的恢复,先是变得如孩童般的纯真,再慢慢染上惶惑,瞪过来时则如小绵羊见到狼一般的惊惧。那双眼睛的确戳中了他的心,比期待线还要高一些,黑珍珠不如它们,它们有着黑珍珠没有的灵气。
果真是那样美好的少年啊!
三泽唇角含笑,抬脚往自己屋子里去,满脑子他的影像挥之不去,也就忽略了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健壮少年。
“三泽先生!”少年惊愕于自己这么大一个活人站在门口也能被忽略,忙在后面叫住他。
“哎?”一声应着扭过头去,看到门外人哀怨的眼神时三泽抱歉地笑笑,“孟福啊,什么事?”
撇撇嘴,自家先生还真是魔怔了。孟福走了进来,仔细地关上门,才说道:“家里来信了,希望先生能早些回去,不然谈好的生意可能有变。”
“不急。”三泽噙着笑,就像一点也没领会到孟福话里的急迫一样,“再多留两天也无妨。”
“啊?”这生意自来都是先生主动催手下人的,这次完全变了个态度,孟福被绕得晕头转向,试着再次提醒,“可是事情紧急……”
“我说留下就留下,哪有这么急的事?”三泽有些不悦了,直接打断孟福的话,还拿冷眼瞪着他。
孟福被这干瞪了一眼,尽管预感到回去迟了肯定又是自己背锅,却不敢再提回去的事,仔细观察三泽先生脸上奇怪的表情,试探着发问:“先生看起来很喜欢那位先生的样子啊……”
“什么这先生那先生的……”三泽脸上难掩一丝慌乱,瞬间镇定了下来,眼神变得幽暗,整个人的气质似乎都跟着变了样,他就这样幽幽地说,“那两个人,来头很大啊……”
看来先生还没有失掉应有的警觉,孟福回头看看门外无人,压低了声音凑上前来问:“需要去查吗?”
“不用。”三泽果断地否决了,忽然又轻蔑一笑,端起桌上放凉的茶来轻啜了一口,又重复道,“尽管留下来,不用太紧张。”
茶杯被放在桌子上,力道不大却也不轻,难免“砰”的一声,孟福盯着茶杯,又看看脸色阴晴不定的三泽,只好告了个礼便主动退了出去。
第13章过锦河相国失大势,盘旧情夫人险弑君
荀惠是在上巳后两日回晋国去的,一来是接到了赵绪的信,二来是京华这明媚春光实在太讽刺了。
锦河如练,美人如云,他却实在难有心思去欣赏。缘河而行,有好奇的姑娘在看他,可他难免自嘲,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楚国的春实在是撩拨人心,晋国就没有这样的暖春。然而晋国的雪是一绝,极北冰川下的恒州从来是冰天雪地,而过了黑泽向南,乾州台城的雪则温柔如绒花,飘扬起来就如因风而起的柳絮,缠绵悱恻。冰雪一直是荀惠所爱的东西,大概因此,他也喜欢冰雕玉琢的少年。
锦河边三三两两的情侣如野花散漫似的成为河岸草坪上星星点点的风景,萌动的春心总会使头脑炽热,晃眼一瞥,那边的情侣已经相拥在地上,少年埋头于少女的胸口,脸也看不见。那身形像极了他心中的那个少年,可除了一般小巧精致以外,通身的气质是不一样的,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公子光,不会如此热烈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去啃姑娘的胸口。
他该是沉静而克制的少年,同席看书时,自己扛不住躺在他腿上也不会被拒绝。书房的炉火烧得旺,把阴冷的化雪天气隔绝于外,少年只穿了单单一件里衣,从这里看上去,就能看到薄薄一层下若隐若现的锁骨,书卷没有遮住他的眉目,读至疑惑处微微皱起的眉,引得荀惠怔愣迷失。
那样包容着他的少年,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吗?
来的时候荀惠是极忐忑的,隐隐感觉他已经逃出生天,迫切地想要确认,却又害怕去确认。赵绪一定不会放过这最大的威胁,魏帆倒是个靠谱的帮手,他原以为事情做得干干净净,却没想到仍然引起了赵绪的猜疑。此次偏偏派他出使楚国,不仅是因为用相国能抬高外交等级,而更是知道他一定忍不住想尽办法去找人,况且凭晋光与他的关系,说不定自己都会露出踪迹。
再纠结他也去找了,不然也不会在离开京华后又偷偷跑回来,可是连他也找不到,偌大的天地间,杳无音讯。
他不用担心回去要如何编话说了,心里却始终揪痛难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