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者的名字,赵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你果然还活着。”
“难为相国还记得我,真是让相国失望了。”晋光漠然的神情没变,说着转身面向群臣,高声道,“在座晋国的臣工都认得我,见诸位的反应也是惊愕不已了,足以得知你们的新晋公为了名不正言不顺的上位编造了怎样的谎言!”
窃窃私语的众人骤然安静,大殿里诡异的气氛就像一团迷雾将众人围住,谁也不敢表态站队。晋悠安坐在上面,神情之间掩不住将要翻身的激动,面对晋光的赵绪正在慢慢稳定自己的情绪,晋光已经回身指了过来。
“你们的新晋公,在去年深冬篡权夺位,美其名曰奉天子诏,其实是政变的掩饰。他先是放逐陛下到王城,再借晋公名义矫令我往复州上任,于途中设伏截杀,幸得左右拼死解救,虽九死一生,我晋光这个人证,终于还是站在了这里!”晋光的眼里燃着火,一句句说得掷地有声。
压下惊惧的赵绪又回归了冷静的做派,面向迫切需要解释的众人,也朗声道:“诸位!寡人已经说得很明白,寡人上位,一是奉天子诏迎立新天子,二是晋国已无继承人。众所周知,继承人的确立,一方面在于亲缘,公子阳既早夭,子不能相继,那么陛下的弟弟公子光就是唯一的继承人。然而公子光慕于权位按捺不住,以为寡人要从换代交割中牟利,竟欲先行起兵夺下此位。公子光有此亲缘,却有悖于另一方面的德行,急功近利而无为主君之德,寡人自然不敢放手,好言相劝反受其怨,不得已而下发通缉令。这是有据可查的事,通缉犯成为漏网之鱼活到现在,应是自相庆贺之侥幸,竟然还敢在这里蛊惑人心?”
“相国设的好大一个局啊!”晋光冷笑一声,盯紧了赵绪脸上略心虚的微微一抖,“兄长若是心甘情愿被立为天子,我自然是顺位第一的继承者,试问面对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有谁会如此想不开,还要去走起兵夺权的弯路?分明是相国自己心虚,编出这么一套说辞,如此前后矛盾,相国是想把大家当小孩子戏弄吗?”
“你如何会犯上作乱,这件事得你自己来解释吧?谁不知道寡人做相国时便兢兢业业不敢怠政,要通缉晋国公子,寡人也是心痛,然而贤臣为生民计不得不放逐主君,寡人实属无奈作此决定,要牺牲犯上作乱的公子光来维系晋国的社稷!”这嘴仗少不得要打起来,赵绪铁面无情地应回去。
晋光的冷笑却更甚了:“赵绪,你不就是想争孰忠孰奸吗?一身清白的人不屑与此,然而这对于你来说很重要吧?你需要一个忠臣上位的名分来维系你的统治,而不是维系晋国的社稷……”
“晋光,你已是通缉重犯,今日主动送上门来,寡人就要抓你回去正法!”眼看着众人骚动起来,赵绪高声打断他的话,挥手就招魏帆,“来人,拿下!”
“陛下在此我看谁敢擅动!”晋光应声高举足可见背面渗血的天子诏,止住魏帆瞬间出鞘的剑,也止住涌上大殿来的伏兵,扫一眼愣住的众人,晋光吼道,“天子诏在此,还不跪接!”
纵然心中万般不愿,赵绪还是只能领着众人低头窸窸窣窣跪了下去,晋光从容展开,念道:“赵绪逐晋公于王城,诛公室以威权,奸臣当道危及四海,天子敕令天下共讨晋国逆贼!”
“一派胡言!”诏书尚未念完,赵绪便迅速站了起来,一手抓住晋悠迫使他也站起来,也不再管什么人臣之礼,气得浑身都在抖,“陛下这个天子位是臣扶持的,晋国在臣的手里也较在陛下手里时富强了许多,可陛下就是这么待臣的吗!”
“就是朕下的诏书,你才是骗得朕好苦!要不是小光历尽磨难保下一条性命,你的阴谋才真是死无对证了!”晋悠尽管被拽着,却仍毫不畏惧地怒瞪着他。
有秘密被戳穿的气急败坏,更有别样的无奈与沉痛,赵绪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晋公当众挟持陛下,还想要给陛下扣一顶昏君的帽子吗?”一拍桌子站起来,姜纯也加入了集体控诉。
“齐公怕是早有此谋,会同这个通缉犯一起来逼迫晋国让利!”赵绪仍然拽着晋悠不放手,一只手指向姜纯,又扫过众人指向了晋光,“谁知道你们打的什么算盘?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这一面之词是可信的?”
“当然有办法证明,我从冰凌关生死线下逃过一劫,为的就是今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一身荣耀,可都是拜你所赐啊!”晋光说着便果断地解下了腰带,颤抖的手握住交领用力一扯,一身白袍如瀑布般滑落,露出嶙峋瘦骨上布满的道道伤疤。
大殿中鸦雀无声。
那哪里是一具膏粱公子的身体?纵横疆场的将军也不见得会受这么多的伤,尤其左臂的那一道,隐隐还可见被击中时的力道之大。少有见人受这么多的伤,也因为少有人有活下去的信念,这证明着他的确是在生死线徘徊过,并且成为他一心复国的有力印证。晋光意志坚定地站在那里,尽管从体内翻腾的痛楚正在猛烈地袭击着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能在这时候晕过去,他的眼里蓄满了杀气。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倔强地在众人面前挺直腰背,这种冲击力是无法言表的,没有人敢说话,铁板一块的气氛却似乎又有些微松动了。
“你不过是看到晋国有望,想来反咬寡人一口,卖惨可不是明智的做法!”眼看着人心浮动,赵绪一手撂开同样看得发愣的晋悠,回身便吼,“魏帆,你还在等什么?当着天子在此,把这逆贼拿下正法!”
魏帆方回过神来,抱歉地看了一眼晋光便要上前来。赵绪带来的晋国士兵虽有疑惑,却也不得不依命行事,眼看着必须要火并才能解决问题了,姜纯正要起身阻拦,开着的大门口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定了一个男人。
“寡人来晚了,这是怎么了,竟僵持成这样?”
从门口传来爽朗的声音,赵绪伸手命魏帆收回剑去,定睛看见那男人只带了一个健壮少年,已经如入无人之境般走了进来。
听见熟悉的声音,来不及看是谁,晋光已经没有力气回身,所凭的那股气势实在难以坚持,向前栽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子,朦朦胧胧中自己被那来人扶住了,眼前出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三泽……”虚弱的声音细如蚊蚋,只有来人敏锐地听见,伸手拉起散落在地的袍子,往他身上一盖,便轻轻用力把他抱了起来。
这盟会上的突发事件太多,众人再次陷入呆滞,三泽无视围上来的晋国士兵,只顾往外走,终于在门口无数寒光的围堵前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赵绪防备地喊:“秦公连祭蚕都不来,晚到与谁也不打招呼,却把我国的要犯带走,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寡人想要做什么,用得着跟别人说吗?”秦公挑起嘴角,只拿背影对着里面,幽幽地道,“晋公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说话这会儿,只怕嬴安的大军已经抵达鼎州了呢。”
“你……”赵绪没话说了,这是□□裸的威胁,深藏不露的秦公是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公事场合,却迎头就给晋国一记警告,他最担心的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却实在无力阻拦。
无奈挥挥手撤去士兵们,一殿的人目送着秦公的离去。
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们傻了眼,赵绪望着殿顶一声长叹,晋悠则颓然坐了回去,姜纯紧攥着自己的袍子,盯着那离去的背影出神。
原来三泽就是秦公嬴渡,他身边带着的那个少年,分明就是“三泽商队”中那个叫孟福的男孩。原来萍水相逢的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他们与在需州那会儿的整个气场都不一样了,不理天子诏,不惧千军阵,简直是傲慢到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