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戎将用酒水洗净的刀面往臂弯上一抹,刃磨鞘口划动,右手一压,利落入鞘。
以铮然余音,作为回答,简直冷漠至极。
谈玄甚觉无趣,兼之迈步的老骡重新颠簸起来,仿若磨石一般一下一下挫着他的骨头。
谈玄微微咬牙,悄然后仰,身躯倚在裴戎肩背上,借此分担大腿的压力。
孰料,裴戎衣袍下暗藏甲胄。那是一种以上万枚薄如蝉翼的甲叶编缀而成的鳞甲,轻便灵活又贴合身形。寻常观察不出,触摸起来同其主人一般冷厉坚硬。靠了没多一会儿,又是另一种咯人。
谈玄不禁哀叹:“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瞧瞧别的谋士出山,不是三顾茅庐,就是倒履相迎,御黄金马,食五鼎肉。”
“而谈玄,空怀济世之才,却无人赏识。既无黄金,又无护卫,连坐骑都只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骡。”
谈玄垂袖轻抚矮骡:“骡老啊骡老,莫说玄不懂得尊老敬老。”
“玄连自己都照看不好,亏待于你,实属无奈。”
“你自同玄离家,一直对玄不离不弃。玄却没有余钱给你配个漂亮的媳妇儿,为你传宗接代,致使骡公一世忠义,竟成千古绝响,实乃玄之过错。”以袖掩面,泫然欲泣,“玄惭愧啊……”
谈玄半是演戏,半是逗人地絮叨半晌,应是没能从裴戎口中抠出一个字儿来,令他不觉怀疑身后靠着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石头。
渐渐的,消停下来,闷声不吭地也开始假装自己是颗石头。
良久,裴戎终于开口,淡淡道:“怎么不说了?口干?”
扬臂后折,将留着一点残酒的酒囊递到谈玄面前。
谈玄一时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片刻,伸手去接:“谢谢……”
指尖将要触及酒囊的一刹,见它叮呤咣啷地晃了晃,被其主人扬手一抛,干净利落地挂在密林间的树梢上。
谈玄心中蓦然生出一种难言滋味,瞧裴刺主这意思是――看到这酒了么?丢了也不给你喝。
谈玄将脸埋入掌中,双肩微微颤抖,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姑娘家。
然而指缝间溢出的不是啜泣,而是细小急促的笑声。
裴戎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亦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融洽默契的氛围,委实不像一位苦海刺主,与新近投效的正道叛徒之间该有的。
原因有二。
第一,裴戎尚被养在白玉京时,便在大觉师的引领下,结识了谈玄。当时,谈玄是被孤锁深院的裴戎唯一的玩伴,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第二,谈玄同裴戎的身份一样,亦是正道派往苦海的卧底。
只不过裴戎是自小被遣入苦海,而谈玄则是半路出家。
一年前,霄河殿尊陆念慈与璇玑云阁太上苍私下会盟,不知达成了何种协议。
随后便传出消息,璇玑云阁谈玄犯下欺师灭祖的重罪,被逐出师门,成为江湖散人。
谈玄在面对天下人时,表现得像是个诚心悔过的弃徒,一面流浪江湖,一面苦苦寻求重返璇玑的机会。私下却经由身份神秘的命部命主与苦海搭上关系,在御众师眼中挂上了号。
并为了取信苦海,一直以江湖散人的身份,暗中替苦海做事。
裴戎并不知晓,霄河殿尊与璇玑阁主对谈玄下达了何种任务,竟要他以这种极受怀疑、极其危险的方式接近苦海。
裴戎不会去问,谈玄也不会告知于他。
此乃霄河殿尊陆念慈的做事方式――这位“妙谋”喜欢将一整套计划拆分数块,每一块的具体执行人只知晓自己负责的部分,而不知计划全貌,并且每位执行人尽量互不联系,以最大限度减少泄密的可能。
裴戎伸手拨开搔在他脖颈处的头发,嘲道:“别的谋士,都是被人请出山的,只有你是上赶着去贴人屁股的,自然没有那般优厚的待遇。”
谈玄好脾气地笑了笑,随手从路边摘下一张蕉叶,叠成折扇,装模作样贴在胸前扇了扇,慢条斯理地讲起他谋士的那一套。
“所以说,欲荐于人,必先端起架子。”
“为谋者在选定君主前,先要成为一位名士。躬耕田野,孤山养望,时而感悟天地,时而访鹤问梅,诞出各种雅癖轶事,在江湖上留下许许多多传说,勾动雄主们的兴趣。”
“说得直白点,就像是青楼楚馆里的花魁,面对可能大金主,要姿态高傲,冰清玉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却又不能太过出尘,时不时传出一些勾人的趣事,如猫儿爪一般轻轻搔动金主的小心肝,令他对你牵肠挂肚,魂牵梦萦……”
听谈玄絮叨起来,裴戎又开始目空一切,陷入一种参禅般的空明状态。手指不觉摩挲起颈间的玉坠,细腻润泽。想起甘霖妙雨夜与御众师欢好时,抚摸上的温润肌肤……像是梵慧魔罗,又像是阿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