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一介弱质女流去打什么打?连顾昭我都打不过,你这是成了心的要跟我作对是不是?”“谁敢呀。”“那你告诉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打得好好的,眼见着就能胜了,怎么忽然又撤了?”“……”沉默突如其来。沈独看了一眼禅房中间挂着的那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又慢慢垂了眼,只道:“陆飞婵,你这脑瓜里哪里来这么多问题?”陆飞婵想说“问题少女就是这样好奇”,但乍一抬眸瞧见沈独此刻忽然平静的神情,也不知为什么就后脊一凉,下意识觉出了几分危险。不,可千万不能再问了。沈独是什么臭脾气她是知道的,凡事有个度,有的事情他不想让人知道,一旦谁要不长眼一直问,那就是真的找死了。所以那一双漂亮的眼珠悄然一转,陆飞婵聪明地一扬眉,哼了一声:“不问就不问,真当我稀罕知道吗?”口是心非,沈独也懒得搭理她。眼下是到天机禅院取三卷佛藏,这样大、这样热闹的一件事,陆飞婵当然不会错过,这一路都同众人一道来,只是之前众目睽睽,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好跟沈独说太多。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住下来了,她当然要来沈独这里串串门。“咔嚓咔嚓”,桌上摆着的那一盘瓜子是陆飞婵自己带过来的,一面说话一面嗑那瓜子,半点没有世家小姐那尊贵的架子。沈独看着总觉得她像只松鼠。偏偏陆飞婵的长相是很明艳的,所以即便是嗑瓜子这种看似与她身份并不符合的事情,由她做来也觉赏心悦目,透着几分潇洒意态。“哎,你吃吗?我帮你剥啊。”大约是沈独看她一盘瓜子的时间太长,陆飞婵终于是注意到了,下意识便这么问了一句。沈独顿时失笑:“没兴趣。”“这也没兴趣,那也没兴趣,你这人可真够无趣的。”好心好意还被拒绝,陆飞婵撇了撇嘴,又摸了一枚瓜子起来,“不过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上午你跟那慧僧善哉打架的时候,我看着顾昭脸色不大好,总觉得他是在心里骂你。”“是吗?”那也正常。沈独想想,换了自己是顾昭,见了当时那场面也必定是要骂人的,且还要骂得极狠,狗血淋头的那种。“你怎么这反应?”陆飞婵好不容易打了顾昭一个小报告,还指望着沈独跟顾昭掐上一顿呢,结果他居然不咸不淡的。“你不跟他是死仇吗?打他啊!”“……”这一瞬间沈独真是很想把她轰出去了,真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出来这么久了,陆庄主不会担心吗?”“啊!”经他这一提醒,陆飞婵才一下想起来,下意识一看窗外面的天色,瞧见那薄暮昏昏时,不由慌张了几分。“真是忘了,在你这里一坐就忘了时辰。我爹先前嘱咐过,叫我不要乱跑,毕竟这里是天机禅院。这会儿是晚斋时候,怕是在找我了。不行,我得先走了。”说罢便连忙起身往外走。只是才出得门去,又忽然想起什么,退了回来,把案上那还装着小半瓜子的盘子给端了走。“哦对了,差点忘了。刚才我过来的路上遇到了顾昭,他让我顺路给你捎个话儿,说亥时等你,要跟你商议武圣后人的事情。”沈独一怔,一时没明白,可待要再问个清楚时,陆飞婵已忙忙地去了。于是无奈一笑。只是笑过了,看着外面茫茫的暮色,便觉得心也茫茫起来。这一趟上山之后的情形,与他先前之所料,实在是大相径庭,相去甚远。一切念想都成空。就好似他先前所欲所求所想要的所有,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和尚。善哉。他从没想过自己喜欢上的会是天机禅院大名鼎鼎的慧僧善哉,且他还早早与他交过了手,只是阴差阳错竟未能分辨出他身份。这和尚该在心里讥笑他吧?看着这么清楚明白的人,却是个睁眼瞎,连他是什么人都没认清,还义无反顾一头栽了进去,连挣扎怀疑都没有。傻极了。当日他与顾昭一言不合在陋巷中动手,他隐约察觉出顾昭不对,不过冒险一番试探。顾昭那傻逼。关键时刻竟然真的错开了剑锋,没取他要害,而他的剑却深深地刺伤了顾昭。于是他笑不可遏,觉得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痴傻的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拥有着一颗寻常人绝难匹敌的聪明脑袋的顾昭。这世上从来没人能让他吃亏。可偏偏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刹那,顾昭堪称惨败。那时沈独笑得太快意了,以至于从未想过,在将来的某一天里,自己竟也会重蹈顾昭的覆辙,在那样近乎于生死的关头,在事关声名颜面、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鬼迷心窍了一般,不愿害他,反而致使自己受伤。今日的他,一如昔日的顾昭。只是今日的善哉,是否也如昔日的自己呢?他到底是怀了怎样的意图,何等的心境,在他起剑相向时,放下手去、引颈受戮?——他是在试他。这样的一个念头,冒出来就成了理所当然,不管它看上去有多荒谬,可沈独就是无法将其从自己心里面压下去。它疯狂地滋长,蔓延。他荒凉冷落的心原,几乎刹那间已被它覆盖,缠绕,再不留下任何一点空隙。禅院里响起了暮鼓之声,普照这大地一整日的日头终于沉进了西山,夜幕降临。沈独在屋内坐着,看了一整个时辰。最终还是没有忍住,起身来,竟直接拉开了房门,走近那已然深沉的夜色里,向千佛殿方向去。夜谈┃你才知道我多少,便敢这样喜欢我?入夜之后,禅院里的僧人便不很多了。今日上了不空山住进了禅院的江湖人士,也不至于这般不懂规矩,深夜了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胡乱走动,所以也没几个人影。道中只有沈独一人。对这天机禅院的道路,他其实一点也不熟悉,盖因昔日两次进入此地都是暗中闯入,且是从禅院高处潜行。所以此刻行走在这禅房院落间的夹道上,他竟有一种难以分辨方向的错觉。好在千佛殿的位置他还知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与善哉夜中交手的那一日,善哉从大殿之中追出来,便是立在一处佛塔的顶端。那一座佛塔,乃是整个禅院之中最高的建筑,无论站在禅院的哪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即便此刻夜色已深。可以沈独的目力,依旧从那一团黑暗的模糊中分辨出了佛塔的轮廓。千佛殿便在那佛塔附近。沈独说不清这一路自己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好像想了要找那和尚说什么,又想了今日上山之事要怎么解释,可真走到近前,抬起头来瞧见那深埋在夜色中的大殿时,又忽然冰雪崩塌似的溃散了。整个人脑袋里空空如也。原本描绘着诸多佛门典故的大殿,依稀还是月前的模样,黑暗里一切神佛妖怪的模样都模糊,只有那一片暖黄的光芒从虚虚掩着的殿门内传来。一道暗暗的人影在窗纸上拉长。沈独只觉得被什么东西骤然刺了一下,脚步也停了下来。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怎么就敢这样一句话不问、什么也不打听就来了?好像他笃定他此刻会在此处一般。又或者他根本不知道除了这里之外,还能去何处找寻他的影踪。于是莫名地嗤笑,在心里自嘲了一句,又站在这大殿外面看了半晌,终于还是迈上了台阶,从那虚掩着的门扇之间,走了进去。脚步声很轻。可这一座大殿里实在是太安静了,于是连这般的脚步声都显得喧嚣与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