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看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出家人慈悲为怀,可你一念之差,救下的却是祸害苍生的邪魔。如今此獠卷土重来,佛藏若落其手,又不知该掀起怎样一场腥风血雨。届时,你又当如何处之?”僧人的身影一动不动,只依旧注视着高处的佛眼,似想知道这天上的神佛以这一双悲悯的眼看的到底是什么,又好像是要从这一双真正的慧眼之中得到某一谜题的答案。但佛不语,佛不言。他于是也沉默了良久,才道:“邪魔外道,为祸苍生;一念已错,今者自当醒而除之。”逼上禅院┃山水,山水,山水。一夜过去,沈独没了踪影。妖魔道上所有人都有些傻眼。正道那边听说了这一趟最紧要的“沈道主”不见了的事情,也不由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起来。陆帆的目光从妖魔道那一边扫了一眼,看了看才从马车里下来的那面色苍白的娄璋。这是他外甥,可如今只能看着。他虽是斜风山庄的庄主,可眼下这情况也是不能上去与这孩子说什么话的,因而面上看着平和,心底未必不记恨沈独霸道阴险。瞧见妖魔道那边有些骚动,他便向旁边问了一句:“沈独那厮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昨儿半夜,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动静?”顾昭与池饮都在旁边。表面上身为正道里数一数二的年轻一辈,顾昭又是个假模假样、长袖善舞之人,这些天来自然与池饮说了不少话,在众人眼中算是关系很好了。陆帆一问,两人都相互看了一眼。池饮道:“连日赶路,我都没睡好,昨夜困极了,却是没听见什么声音。”顾昭也摇了摇头。陆帆便皱了眉:“那厮说今日便要上山,眼下又不见人,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暗地里计算什么阴谋诡计。”阴谋诡计?那倒不会有的。顾昭拔了水囊的塞子,仰头喝了一口水,那天光从高处照落在他眼底,便成了一片高邈的透彻。山谷里有溪水,雾气也很重。清晨的日头才刚刚爬出地平线,却还升得不够高,不能越过那连绵的群山照过来,所以谷中还有些昏暗。约莫到辰时,远处才忽传来了掠空之声。“道主回来了!”妖魔道那边,姚青等人第一反应是警惕,但起身后循声一望,一下就辨认清楚了山林间腾跃的那一道身影,颇带着几分惊喜地喊了出声。确是沈独。只是看上去,神情与前些日不大一样。兴许是这山间的晨雾打湿了他的外袍,又或许是林间的冷风吹凉了他的眉目,眼底未见有多少疲惫,却显出一种隐约冷漠的冰寒。沈独的心情,似乎并不好。夜里忽然没了人,天亮回来,又是这一副表情,难免让人怀疑是发生了什么。可谁也不敢问。“都收拾停当了吗?”沈独落到了近处,看了姚青等人一眼,直接问道。裴无寂定定看着他眉眼没说话。崔红也心存疑虑。但姚青却是没想那么多,虽有疑惑也压下了,只回道:“一应事宜都已经收拾妥了,今早起来倪神医也再次为娄公子诊过了脉,无大碍,可以出发。”“好。”沈独其实是在那竹舍中度过了一夜,明明已经是许久都没有人住的样子,可他也不知为什么要留下。就好像这样能等来什么人一样。可第二天睁开眼醒来,也还是空空荡荡。推开门来,几片枯竹叶被风吹得落在阶前,冷清得没半点人味儿。于是他忍不住想,那和尚为什么不住在这里了?是有事搬了回去,还是受了禅院的责罚?或者干脆是被责斥面壁思过?又或者,其实他已经不在这里,也不在禅院了呢……来之前想得再好,却也敌不过这一刻的茫然与忐忑。沈独这才想起:在来这里之前,他既没有让人查探过禅院里这和尚是什么地位又是什么处境,受到了怎样的责罚,更不清楚他此刻是不是还在禅院。完全是脑子一热,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昔日的周密算计,在这种时候都抛出去喂了狗。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因为这前所未有的冲动走到了眼下这一步,那么不管这和尚还在不在,他总要去天机禅院一趟;若和尚在,那不管他愿不愿,他总要把人抢走。哪怕仅有一年,甚至是一天。眸光流转,沈独打量过了妖魔道这边的情况之后,便直接看向了正道那边。见他回来,陆帆顾昭等人也全都站了起来。那模样分明还带着几分戒备,显然都觉得他半夜没了人影现在又回来,藏着一点猫腻。沈独心底嗤笑了一声,却并不在意,只远远地扬声对他们道:“陆庄主,顾少山还有池少盟主,时辰到可以开拔了。”对于自己昨夜干什么去了,一句不解释。正道那边的人听了这近乎颐指气使的一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到底本来就是他们输了赌约,还不得不按照他的指示走,一时憋屈到了极点。陆帆等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妖魔道这边哪里搭理他们?沈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只要沈独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几乎都没二话,该上车的上车,该牵马的牵马,不一会儿已经重新如昨日一般聚集在了一起,出了山谷往山道上行去。正道这边只好跟上。沈独在妖魔道这一行人的末尾,顾昭等人则正好在正道这一行人的前头,于是正好挨在一起。顾昭骑的是匹白马,不紧不慢走沈独旁边。他打量了大量沈独神情,又看了前面娄璋所乘的马车一眼,道:“一会儿上了禅院,有我正道在,沈道主想能得偿所愿,顺利拿到三卷佛藏。届时娄公子该也对道主没了用处。陆庄主心系外甥已久,又担心他安危,不知沈道主看在正道如此配合的面子上,能否在事后放过娄公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本道主自不会再为难他。顾少山乃是蓬山第一仙,当日擂台上可也一展威风。就是看在你亲自开口的面上,本道主也不敢不应。”话说得是一点也不客气,可面子也给够了顾昭。“事了下山之时,自当让娄公子与陆庄主亲人团聚。”“如此便多谢道主了。”顾昭说这话时,也悄然调转目光看了陆帆一眼,却见这一位本该心系外甥的庄主面色并不大好看,心底于是哂笑一声,但面上未表露分毫。“陆庄主,如此一来,您也该放心了。虽则不能为娄公子保住三卷佛藏,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活着便好。您说呢?”陆帆听着这话,也不知怎么,竟听出了一种刺耳的感觉。可转脸来看顾昭时,又觉得这来自蓬山的后辈笑得客客气气,哪里有半点讽刺的意思?只好当自己是错觉。旁人问了,他自不好不答,便道:“沈道主答应放人便好,陆某人感激不尽。”虚伪!沈独是没看出这陆帆对他这外甥有什么感情,心里也不当是一回事,更不再接什么话,只一意地赶路。他们昨夜休息的山谷,距离不空山也就六里。即便是山道回环崎岖,多有不便之处,可毕竟有车马,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不空山外面的河滩上。两片高高的山壁耸立,只留下一条狭窄幽深的长道。人在这山壁前往里看只觉黑暗一片,抬头看时则只留下一线天光。整个江湖,谁人能不知道此处?故地重临,旁人兴许没有太大的感触,可沈独见了,却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当初被顾昭与裴无寂两方人马一路追杀、奔逃至此时的狼狈。他所有的生机,都在这一线峡谷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