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寿,你妖魔道也要来插上一脚,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不错,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间天崖左使裴无寂。此刻他手持着名帖,正递给门口的管家。闻得里头人喝骂之声,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对他横眉竖目的正道人士。若是换了一种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几个人,只怕等不到对方把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说完,他早已经让对方永久的闭嘴躺在地上了。只是今日毕竟不一样。裴无寂冷硬的面容上略过了一分杀意,但很快又压了回去,只收回了目光,将名帖放在了那面目呆滞的剑庐管家的手中。这些年来,剑庐在江湖上也算地位超然了。身为剑庐的管家也算见过了不少世面,可此刻裴无寂面前这身材枯瘦的小老头依旧吓得满头冷汗。“这,这是……”“黎老今日六十大寿,怎么说昔日也蒙他老人家挑选,有铸刀之恩在。今日沈某冒昧登门,无意挑起任何争端,不过只是来为黎老贺寿罢了。”一声轻笑忽然传来。站得靠外的、距离门口近一些的人,几乎立刻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人。是从门外上的台阶。那分明是一张好看极了的脸,让人一见之下心神摇荡;可仅仅在这念头生出来的刹那,此人眉目间那一股深重的凌厉凶杀之气,又如青锋寒芒,透出一股沉凝的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顿生恐惧,不敢直视。这天底下见过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其实不多,一则因为见过他的人八成都死了,二则因为近些年来妖魔道上已经很少有事需要他自己出面了,更多时候都是裴无寂做。可是刚才,他自称“沈某”。妖魔道上有几个人姓沈,还拥有这般骇人的一身凶杀戾气?所以几乎是在看见他模样,听见他说出这两字自称的瞬间,剑庐内外所有四面八方的来客便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一时如临大敌!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青天白日之下,顿时寒光四溢,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来。黎炎那一张老脸顿时不大好看起来。沈独却不在意,既不在意这庄子里朝着他举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胆子落下的刀剑,也不在意今日寿星公那难看的面色,只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就这么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站到黎炎面前。“黎老,晚辈来为您贺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独面上竟是带着几分笑意的。若非那眉目间的戾气早已经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若非这一身紫黑长袍上的十六天魔图纹太过狰狞,只怕旁人还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翩翩公子呢。他的态度是真和善,半点都没有作伪的虚假。江湖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妖魔道道主沈独与黎炎之间有什么关系,只听说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现在用的那把无伤刀实则是昔年黎炎为沈独打造的,个中曾发生什么却不甚清楚。当然也没人知道,这刀怎么到了裴无寂手中。可黎炎自己是清楚的。常年待在炉火旁的老人,面色有一种被晒伤似的枣红,被一条条皱纹压着的双眼,见多了这江湖上浮沉的世事,已经有了几分通达之感。只是此刻看着沈独,依旧痛心难解。谁还敢相信,他面前这个只需露个面便能令整个武林如临大敌、满手血腥的魔头,万人之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只是个腼腆内向、怯懦善良的少年呢?那时妖魔道还是他父母掌管。黎炎记得很清楚,那小少年低眉垂眼地跟在另一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少年后面,身上没半点妖魔道上的邪戾,清风朗月似的。原本妖魔道来,是逼他为那一名名为东方戟的少年,也就是当时妖魔道道主的得意弟子,锻造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黎炎本不愿意。可在见到沈独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只觉得若这少年他日能执掌妖魔道,或是武林一件幸事。于是他毫不畏惧地告诉他们,锻造神兵,可以,但这一柄神兵却不是要给那个什么东方戟,而是要给那个看人都有几分怯生生的少年……是一把刀。刀名,无伤。可谁能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世事易变。当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远布、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而当年那一把无伤刀,则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间,夺去了这江湖上无数人的性命。黎炎的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间垂着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终才移了回来。眼前的沈独实在太陌生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向周遭无数刀剑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远来是客,沈道主肯赏光,也使剑庐蓬荜生辉。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寿,还望诸位都给个面子,有什么恩怨都待过了今日再算吧。”池饮┃裴左使这样厉害,该是床上床下都把道主伺候妥了。黎炎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说实话,在不知道眼下妖魔道根底和沈独来意的情况下,他们也的确不想冒险与沈独动手。更不用说,对方也不是单枪匹马来的,那裴无寂、姚青、崔红三人又不是跟着他当摆设的。这简直是妖魔道最恐怖的四个人都来了剑庐!真要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而且今天这日子的确特殊,黎炎六十大寿,舞刀弄枪已是不敬,若还要在人家寿宴上见血,这就是过分了。所以众人思虑了一番,虽有万般的迟疑,到底还是慢慢收起了各自的刀剑,只是落在沈独等人身上那警惕而戒备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消减下去。场中气氛,一时沉凝。原本热热闹闹的寿宴,这一刻好像全变了味儿。一侧角落里,那天水盟少盟主池饮的目光,全落在沈独的身上,隐隐然透出一抹狂气来,但又藏得极深。又看了裴无寂腰间那刀一眼,他无声地一笑。但紧接着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收回了目光,也未让被注视的沈独察觉。主人都没表示反对,下人当然连忙上来接引客人。只是沈独等人的身份毕竟还是太特殊了,且事前也没半点知会,所以一开始就没准备好位置,只能往上首人少的地方引。这一下,便巧了。沈独他们这一行人的位置,竟恰好在天水盟少盟主旁边,两张桌案都挨着,沈独坐下来,就在池饮左手边。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纵观全场,哪里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位置来给沈独坐?唯有蜀中来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与江湖上其余人等交情不厚,也没几个熟人,坐的位置周围也没人,且天水盟势力极强,对上妖魔道也未必就犯怵了。这两人坐一处,出不了事。只是……昨天夜里,沈独在客栈楼上可是亲眼看见天水盟那几人带着血腥气从下面过。今日又见着,心底倒有几分好奇:要知道,顾昭可不算是什么凡夫俗子,天底下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还被他视为劲敌。他虽从为在他面前说过这池饮堪为劲敌,可也从没小瞧了此人去,一直恨不能致此人与死地。这样的一个人,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沈独这样想着,走过去时便随意而自然地看了对方一眼。一张脸上是外露的锋芒。眉眼间带着几分轻狂的感觉,可看那坐姿又觉得一身的沉稳,显出一种难言的矛盾,说不出这人到底是深沉还是狂傲。其左耳上打了三枚小小的银环,倒添几分邪气。昨夜那一身血腥气已洗了个干净,瞧不出半点森然肃杀之感,只像是寻常正道名门少年的掌家人一般,光鲜里有几分自然的正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