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一切一切的“比如”和“他想”,目前也都是“比如”和“他想”,在这僧人给出自己的答案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否成真。沈独便坐在那块刻有“小自在天”四字的山石上,用那种强自镇定的目光注视着僧人,脑子里却一下有些纷乱。像是有风过,又像是有云过。僧人似乎也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发出这般的邀请,正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便慢慢地停了下来。飞瀑流泉,映得天光四散。那碎玉似的光影,倾泻在他面上,指尖,让他看起来好似端坐在佛国莲台之上,干净而悲悯。沈独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第一次,他觉得每一刻都像是一甲子那样漫长,时光被拉长成了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去路,可终究还是尽了。在僧人将那悲悯的目光转向他,轻一摇首的刹那。有无声的叹息,散入了微微润湿的空气,然后被那骤然响彻的瀑布的轰鸣砸碎,与那无数在潭面上乱溅的水珠一般,坠回了潭中,归于不见。沈独的世界,恢复了喧嚣。他有一点奇怪的眩晕,就像是站在间天崖的最高处往下望时候一样,怕自己一步踏错,便重新跌下去。僧人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已然没了印象。只知道自己从那种奇怪的眩晕之中醒过来的时候,这小自在天里面,已经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那种感觉,像极了从一场幻梦中醒来。有那么一瞬间,沈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又如何到来,更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又将要去做什么……一切都在一种失衡的混沌里。眼前摆着的饭菜,已经失却了所有的温度。僧人将食盒留下了。他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慢慢地一垂眸,终于还是将这些盘碗一一收好放了回去,然后起身拎着那食盒,慢慢循着来时的旧路出去了。午后的日光,出奇地有些炽烈。周遭所有的山石都白晃晃地,闪得人眼晕,就连周遭的竹海,都在沉默的风中失语。沈独觉得很闷。待走到了他来时所站的湖岸边,他才一下恍惚地想起,垂虹剑还落在小自在天那个地方,于是又折转回去取。在重新摸到剑的那一刻,他想——现在可以给顾昭回信了。顾昭是个狠人。他的人生信条里面,从来没有过“等”字,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叫做“沈独”的人。有着绝好的样貌,绝世的修为,绝高的地位。他,无法不等。“你说,他过了这几日都没有回信,莫不是已经死在了禅院里面?”高高的山崖犹如接天的刀刃,巍峨险峻,顾昭便在这上面最平坦的一块山石旁边坐下,将山石削平,成了棋枰,刻纵横经纬之线,拈石为子,一枚一枚地下着。“两日前飞回去的幽识鸟,现在也没见回……”“听闻天机禅院里面出了一点乱子,前日有人闯了千佛殿,为善哉一指戳中,至少是个重伤。老奴想,这些天不空山周遭风声鹤唳,还有本事突入重围闯进千佛殿的,怕非沈道主莫属。保不齐……”站在顾昭身旁的,不再是仲舒,而是个老头。他身子矮矮,白头发白胡子,杵着一根蛇头木拐,脸上皱纹横生,一双眼底却是精光四溢。其太阳穴深凹,一看便知是个内功高手。此刻却将目光从顾昭的棋盘上移开,向正南方向的天机禅院看去,目光里有些晦暗。他说的这件事,顾昭自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若真如此,沈独如今势必不好受。只是我总觉得,天机禅院不至于私藏他。如此,原本就有伤的他,如何能瞒过所有人耳目?难不成,剃了个头,假装是个和尚?呵……”话说一半,听的人没笑,他自己却先笑了起来。老者没什么表情。顾昭只摩挲着指间那一枚圆石,神情里颇有几分微妙之处,停了有片刻,才问道:“刚才不久,山上似乎有敲钟。通伯可知道,是出了什么事?”“还不是妖魔道那些人!”通伯笑了一声,神情里多了几分讥讽。“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撺掇,前几个时辰竟然围到了人家山门前,好险没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无寂之命,前往天机禅院逼人。领头的,是崔红和姚青。”“崔红和姚青……”这两个人,顾昭也再清楚不过了。一男一女。在裴无寂上位之前,他们早已经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凶徒,在老道主的时候,就分别出任着间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许久未曾变动过。外界传,沈独极信任他们,他们也对沈独言听计从。但在不久之后,事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那年沈独不知道是脑子里哪一根筋抽了,在屠灭了一行路经妖魔道的商队之后,竟然留下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从此养在了身边。这便是裴无寂了。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传言,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与这裴无寂过从甚密。难听的话多了去了。当初谁也没将这少年放在眼底,可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年,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间天崖左使!原本由崔红、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两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个,只留下右使的位置。于是他们只能在这上面争抢。今年你上,明年我上。可再没有一个人,能从裴无寂的手里夺回左使之位。裴无寂是沈独养的。他打他骂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训他计谋;他折他磨他,也默许他上位。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原本身世孤苦、一无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头狼,有着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杀。“裴无寂啊。”想想竟有些替沈独感到头疼。顾昭那一双渺渺似云山藏雾的眼底,隐约透出了几分奇怪的意味,可细细咂摸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其实某一个问题,他私底下考虑过很久。都说裴无寂不过是个男宠,能有今天不过都是靠着趴在沈独床上,两腿一张,在他身下承欢。可他是见过裴无寂的。偶尔低眉时,那种注视着沈独的眼神,实在与传言中的,不很对得上。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与沈独谈事喝酒时,他从不会提裴无寂,哪怕是一个名字。“通伯,再看看下面的情况吧。我估摸着,即便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也就是今明两日,不会拖得更久了。”毕竟,沈独从来是个聪明人。顾昭相信,他既然有办法燃香引幽识鸟与自己传信,就一定有办法再探听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气。通伯素来是不很看得惯自家主人与那妖魔道大魔头之间的关系的。但归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惯沈独。只是顾昭都发话了,他再不愿意,事情也还是要去做,于是应了一声,点了头,便提了轻功往山下去了。山岚吹拂。日往西斜。顾昭用那简陋的棋子,敲着同样简陋的棋盘,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沈独的生平,桩桩件件,一时有些惘然:“不杀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里有什么人情?便是这江湖,又还剩下几分人味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躲藏在不空山的这段日子,却给了沈独一种少见的、与世隔绝的清净,与其说是躲藏,莫若说是避世隐居。凡尘俗世,皆不能扰。不能走的时候,每一日都想着要逃脱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风血雨一日无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时候,却一下想要停留在这桃源,避开那些忧烦,避开那勾心斗角永无止境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