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脸一红,撒娇似地朝皇后扭扭身子,“姑母又想取笑清儿了,您知道清儿一向拙口笨舌的,不过胡乱猜猜罢了。”说着,她又朝刘子毓偷偷瞄了一眼。刘子毓抽搐了下唇角,不留情面地回了她一个反感的目光,明清收到他这样的目光,一时间愣怔当场。皇后又连连笑了起来:“不妨事,不妨事,你这孩子,就算是信口胡诌的姑母也爱听,说吧,姑母很喜欢听你说话呢!”
“是。”
明清这才惴惴不安地看了刘子毓一眼,她轻轻站起身走至玉雕旁,白嫩的纤指在上面轻轻摸了一摸,回过头朝皇后展出一抹温婉甜美的笑:“姑母,您瞧,这件玉雕原是一整块的南阳独山玉,这块独山玉呀,原本有青的、白的、绿的、黑得好几种杂色,可是玉雕师在打磨这件玉器的时候呢,不用刻意雕刻,也不用特意去渲染,就将独山玉的原色和俏色通过全景式的镂雕、透雕等雕刻手法很自然地表现了出来了,您看,这白的地方呢是缭绕的云雾,青的地方呢是淡淡的几处山峰,这儿是流动的江水,还有这儿…这么一组合呀,不正是诗上所写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吗?所以,清儿揣测了一下,这玉雕的寓意大致应该是《江山如画》…”
她口齿流利,声音清脆,当这一连串绘声绘色的解说从她红艳艳的小嘴里说了出来时,不仅柔止听得出神,就连皇后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瞧瞧,瞧瞧,还说什么拙口笨舌的,你啊你,依本宫看,你这丫头,真该说是小老鼠嗑瓜子儿,天生的一张巧嘴哟……”
“姑母又在取笑清儿了…”
明清不好意思笑笑,低垂下眼帘,当她再次装作不经意地朝刘子毓瞥去时,忽然,她目光滞住,眉毛皱了起来。只见三皇子刘子毓正懒洋洋靠着椅背,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抚着拇指上的冻玉扳指,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站立在一旁的宫女。而那名宫女正一脸兴奋地瞅着那件玉雕。看她闪耀在眼中黑亮而兴奋的眸光,好似发现了这世上最稀奇最珍贵最了不起的东西!
她本有些不快,但转念一想,不过一名姿色平平、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宫婢,为这吃味多丢身份,于是,瘪了瘪小嘴,以习惯性的大家闺秀姿态斜扫了柔止和刘子毓一眼,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呵呵,好了好了。”这时,皇后忽然站了起来,拉着明清的手,笑盈盈地朝刘子毓道:“你们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玩法,瞧,这大好的雪天,大伙都出去赏花赏雪景了,没得把你两个留在这儿陪我这老太婆唠嗑,心里肯定闷得慌吧?子毓,你皇表姐难得进宫一趟,你带她到园子里好好逛逛,对了,本宫听说御花园的山茶开得不错,嗯,你们去看看,遇见开得好的顺便给本宫摘几朵回来…”
明清的脸刷地又变红了,她蚊子似的朝皇后喊了一声“姑母…”,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让你皇表弟带你去玩会儿吧,本宫有些乏了,想回里间躺一躺,对了,还有你…”她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朝一直站在旁边不吭声的柔止嘱咐道:“你去,跟着他们好生伺候着,天冷,注意别给他两冻坏了…”说完,挂着一脸和蔼的笑容由一名嬷嬷扶着回里间了,看她的表情,皇后根本是忘记了柔止只是来送冬衣的一名典饰内人。
柔止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件玉雕出神,皇后这么一吩咐,她这才慌忙回过神来,“是,奴婢遵命。”
显而易见的,这是皇后欲撮合成三皇子和这名唤作清儿小姐的好事了,柔止虽不知这位气质典雅的小姐到底是何来历,但基本可以料想她定是哪位皇亲或者高官的千金了。不过,她一名小小的宫女,才没有多大兴趣去关注他们这些人的事儿,现在,装满她脑子的,让她兴奋得不住掐自己胳膊的,唯有刚才所见的那一件大气精良的玉雕摆件了!
大气磅礴的山水玉雕,上面山峦起伏,白云缭绕,听了这位小姐的解说,不仅让她恍若置身在意境无限的青山绿水中,更让她的整个思维和灵感在头脑掀起一阵激荡和碰撞!
现在,她终于找到灵感、想出一套非常有新意的法子来应对这次选拔女官的比赛了!一想到这儿,柔止重重捶了一下自己手心,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跑回司饰房,将所想的这法子一股脑儿告诉给陈司饰!
只是——
“殿下,你看,这朵是不是开得很好看?呀,还有那儿,那朵…”
开满各色山茶的御花园内,明清一身白狐毛滚边的绯色氅衣将她衬得美丽动人,她站在刘子毓身边,手指着一朵朵开得绚烂多姿的山茶花,远远看去,两人还真如花园里的一对璧人。柔止随侍在两人身后,努力压抑着眸中兴奋的情绪,安安静静地并不说话。刘子毓聚拢着眉,不耐烦地帮她摘了一朵粉色的山茶递给明清,明清含羞带笑地接了过来,手指在上面抚了抚,随后抖了抖花上的雪沫,将它很自然地别在乌黑的鬓边,朝刘子毓娇声笑问:“殿下,你看,我这样好看吗?”
刘子毓扭过头上下打量明清一眼,正待挖苦两句,忽然,他嘴巴一咧,凑近她坏笑了起来:“…要本王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当然是说真话呀…”明清从未看过刘子毓如此*坏笑的模样,加之俊美的五官快要贴到自己的鼻尖,一时间面红心跳,竟是看得又痴又呆。
刘子毓再次弯唇一笑,顺手又摘了身前一朵开得红艳艳的山茶花,闭上眼送在鼻端嗅了嗅,忽然,手将站在旁边的柔止一扯,柔止“啊”的一声叫唤,冷不防地跌在他怀中,刘子毓低眉对柔止笑笑,接着将手中的那朵花儿往她鬓发上一插,又一把推了开她,“说真话吗?瞧,本王倒是觉得,她的脸形戴上这花儿好看,比你好看,你说呢?”说完,看也不看明清一眼,径直笑着转身朝亭子走去。
柔止不防备被这么一推,连连后退两步才站定了脚,她胡乱摸了摸鬓边的山茶花,又惊慌失措地看了看正满脸通红的明清,心知不妙,忙不迭地鬓边的花给取了下来,双膝跪下,“奴婢该死,奴婢区区一名宫女,怎么、怎么配和小姐相比呢?成王殿下这玩笑开大了。”
明清紧紧捏住手中的丝帕,一张脸瞬间红透了耳根,她盯着刘子毓修隽清冷的背影,气得整个身子都在隐隐发抖。就在她转过身,一腔怒火快要憋不住的时候,忽然,她深吸了口气,表情马上改成一种温婉大度的笑意:“呵呵,没事儿,没事儿,这不是玩笑,告诉你说吧,这种山茶花呢还有一种别称叫做‘赛牡丹’。”她动作优雅地挽起柔止,又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朵红茶山别在柔止的发髻上,认真端详她一会儿,摇头笑道:“啧啧,还真是好看呀,什么赛牡丹不赛牡丹的,依我看,这山茶就叫山茶好了,怎么又偏偏取了这又村又俗的名儿呢?呀,成王殿下说得不错,这花儿啊,和你还真是相配!戴上吧,别摘了。”说罢,朝柔止冷笑一声,也朝亭子走了过去。
柔止尴尬而难堪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她哭笑不得地想着,皇后娘娘若要玉成两人好事,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游园赏花就好,何必要让自己这么一个第三者跟在两人身后呢?
柔止叹了口气,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这时,明清拣了一个石凳朝刘子毓面对面坐了下来,像是因为方才被刘子毓那么一羞辱,自尊心受到伤害,此刻的她早已没有方才女儿家的娇羞脉脉之态,而是抬起高傲的下巴,端着一张美丽的小脸,看也不看对面的刘子毓一眼。
刘子毓不以为意地笑笑,执起石桌上早已备好的茶杯,正要自斟自饮起来,忽然,一张探头探脑的老脸突然出现在亭外的山茶花树下。刘子毓目光一触及那张老脸,立即垮了脸色,手将茶盏往石桌上一放,怒上心头,哼,自从回宫之后,这张老脸就像鬼影子一样时不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现在,估计又是受皇后之命,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吧?
一丝愤懑的情绪正要窜入胸腔,恰逢这时,柔止见刘子毓只管捏着手中茶杯皱眉,她以为他这是在等自己倒,遂走过去,轻提起茶壶柔声道:“殿下,还是奴婢来帮你沏吧。”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如月光下的一道溪水流淌,刘子毓听得一怔,不知为何,竟然渐渐敛去脸上的怒意,两只乌黑的瞳仁再次不声不响地打量起柔止来——
好相似的五官!
除了那双太过沉稳和内敛的眼睛,眼前秀挺的小鼻子、如珊瑚般红润的小嘴唇、以及那坠着耳环的粉白小耳垂,与常常出现在梦中的那张脸,真的是何其熟悉和相似啊……
越看越飘忽,越看越迷怔,就像被什么摄去了心魂,他就这样呆呆地凝视着柔止的侧面,眼底就像罩上一层朦胧如幻的雾霭,夹着几分柔情,几分痴呆,几分沉醉,几分幻想,甚至,还有几分怜惜,以至于快要忘记了对面还坐着一个冷着脸看他的,明清。
“呵,真是巧得很吶,这亭子什么名儿不取,偏偏取为‘两宜亭’,两宜亭,两宜亭,这意思是不是说,只要两个人呆在这儿就好,多一个人反而不合适呢?”
明清酸溜溜的声音让刘子毓神游的遐想嘎然中断,他抬头一怔,浑身如浸凉水,顷刻,他弯了弯唇角,忽然一把握着柔止的手腕,还未等柔止反应过来,已经手上用力,让她手中的茶壶一点一点往外移,直移到壶里的水浇到他的足靴,溅得锦袍下摆都是一片水渍才松开手。
“你、你…”明清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柔止更是吓得慌忙放下茶壶,哆哆嗦嗦地掏出袖帕,跪了下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子毓一把推开为她擦衣物柔止,风轻云淡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凑近明清笑道:“明小姐,你看,本王的衣服鞋子已经打湿了,是不是该回去换一换呢?所以,本王只好失陪了。”说着,不失风度地朝她点头欠了欠身,又懒洋洋扫了亭外监视他的那名太监一眼,姿态翩然地走了。
“你、你…”
明清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手指着刘子毓,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看样子,几乎快要晕了过去。柔止赶紧将她搀住,“小姐…”。明清转过身恨恨地瞪柔止一眼,接着,一把推开她的手,发疯似地将石桌上的东西哐当一扫,再也忍不住伏在上面哭了起来。
凉飕飕的冷风从亭外吹了进来,明清耸动着纤细的双肩,就像一片树叶在风中抖动不停。柔止摇了摇头,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哎,都说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伤己,情伤己啊…
将明清送回风仪宫后,细细的飞雪又下了起来,回到尚服局的路上,柔止怅然地抬起头,缓缓扯下鬓边的那朵红山茶。
莫多情,情伤己,她以超乎寻常的理智看待感情的事,可是,自己真的看得如此通透吗?
九重宫阙的上空,几抹淡淡的微云若隐若现地拼接在天际的尽头,像极了明瑟的脸,柔止呆呆地凝视着那张脸,忽然,一颗心像被什么掏空了似的虚无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