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宋运辉在走廊吹了十分钟风后回来,给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绝。这个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当中,一次引诱就能让这个年轻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小生低头,那宋运辉也太不成材了点。不过,两年,随着闵上台动作,随着宋运辉开始吃苦头,他还有机会。他将手中白净的烟盒递给宋运辉,却被宋运辉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烟酒不沾,做人有个什么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么趣味。”
宋运辉笑笑:“幸好只做外贸,看来也只能做外贸。”
虞山卿还是笑,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在上海看到有凤凰小毛毯卖,给刚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给你带了一条,差点忘记交给你。”
宋运辉看虞山卿果然从包里拉出两条漂亮毛毯,一条给他,忙笑道:“怎么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运辉怀里一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一起进厂就是缘分,旗鼓相当还是缘分,以后被闵一起发落,依然是缘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时日出生,更是缘分。以前虽然为了争夺机会我们有明争暗斗,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式啦。为了这几世修来的缘分,我买婴儿用品的时候怎么能不想到你孩子?拿着,别客气,我这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听虞山卿这么说,宋运辉当然不便再推辞。下一站有别人进来,两人就不便再肆无忌惮谈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发户如何,一路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春节很快来临,雷东宝亲自送宋季山夫妇来金州,还带来不少年货。雷东宝这回拿出来的年货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见的海参、干贝、蟹子、裙带菜。大家包括雷东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雷东宝说这是杨巡带来送他的。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眼下货色齐全,杨巡见了他不知道多亲。
雷东宝第二次来金州,他竭力要求宋运辉带着进去绕一圈。宋运辉依言,带上雷东宝将厂区转了个遍。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等两人一圈两个多小时走下来,厂区已是灯火通明。雷东宝站在二分厂大门,看向一分厂边缘新车间灯光璀璨,如同水晶宫一般的塔罐丛林,豪情满怀地跟宋运辉说,他以后也要把小雷家建成那样的壮美。
新车间刚建成时,宋运辉最大的爱好就是带着程开颜,骑车到二分厂门口看新车间的灯火辉煌。可现在听着雷东宝的豪言壮语,他竟没有自豪,也没共鸣。
他出差回来,闵厂长已经新官上任。一分厂换上的新分厂长以前就是闵的亲信。程厂长的分析与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经飘荡起“闵”字大旗,宋运辉已经感到黑云压境。此时此地,要他如何欢喜得起来。
02
杨巡今年早早结束生意,偕戴娇凤踏着积雪,春风得意地回家。下火车,他就财大气粗地叫了一辆等客的破轿车,拉着他们俩先去杨家。可杨巡终究还是怕他那严厉的妈,怕妈看到他的奢侈,车到山岭下,他就让停车付费,宁可大包小包扛着那么多行李走一段路翻过一个山头才辛苦回家,差点没被戴娇凤笑话死。
他将千娇百媚的戴娇凤领回家让妈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们一起吃个中饭,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杨巡这提了一年的心才总算放下。中饭后,杨母就提出戴娇凤也是离家一年,杨家不能自私地强留着她,杨家不能搞重男轻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杨速跟着骑车驮戴娇凤的行李,而杨巡当然是驮着戴娇凤,客客气气地送戴娇凤回家。
戴娇凤原本一直以为杨母很严厉,今天这一接触,也是跟着杨巡一起松口气,觉得杨母虽然说话权威,可笑容可掬,是个明理的长辈。唯一美中不足的,杨家新修好的二层楼新房,楼上三间卧室,杨母一间,杨逦一间,三兄弟共用一间,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脚地。那她春节还要不要来杨家过?戴娇凤不知怎么处理,问了杨巡,杨巡含糊其词。杨巡这半天下来又怎会看不出妈是什么打算,他能看不出妈有意把他们兄弟三个塞一个大卧室是什么意思,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但当着戴娇凤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影响未来婆媳关系。
送走戴娇凤,杨巡回家背着弟妹们与妈商量,果然印证他的猜测,妈不允许未领结婚证的戴娇凤春节来杨家过夜。杨巡据理力争,说这种规矩无稽,可他妈在家一言九鼎,咬紧牙关就是不许,搞得杨巡非常气闷,可也无奈。他与戴娇凤正一团火热,两天不见就非常想念。可春节回家,需要到处拜访朋友,感谢朋友们一年来的照顾,一起展望未来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见面总要喝几口酒,说几句话,他一时忙碌得有些脱不开身。
当然,他最需要拜访的是他的大户——小雷家村的登峰电线电缆厂。这个登峰电线厂变为登峰电线电缆厂,虽然厂名只变了两个字,影响却是不得了。反正高压线他也暂时做不了,现在手头只要拿足登峰厂的,那就是全系列,他虽然没跟登峰厂的人说,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厂门市部的牌子。带着这块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产品,再加他千方百计印来的名片,他走进那些国营大厂的时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壮了些。只可惜登峰厂的产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壮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给小雷家相关人员的年货最是丰厚,不少是他从北边带来的渤海湾特产,说起来还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给他一份许可证书,认可他做地区门市部或者批发部的请求被否决。因为雷东宝总觉得杨巡这小子滑头滑脑,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红印章的文件交给杨巡这种人,他不放心。
杨巡无奈,也不敢强求,因为以后还指望着登峰厂及时安全保质保量地供货呢。杨巡第二个需要拜访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约是周遭最早一批走出农村,奔赴大江南北寻找生路的人之一,当年借蜂箱在铁路上几乎是免费运货,很是赚了一些狡猾钱,是出了名的倒爷。后来凭借着手中资本,很快就站稳脚跟,成了同乡中的带头人,他拥有最大的仓库,当然也拥有最大的生意额。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杨巡,还是因为杨巡第一年做生意时主动要求春节不回家,替大伙儿看仓库,等开春大伙儿转回,杨巡有条有理地发还大家的货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劳和办事可靠给老王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老王几乎是看着杨巡一步一步地成长,直至成为当地电线电缆批发零售行业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时也要问杨巡拿电线。因为是老乡,也因为都是领头羊,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经常一起吃饭聊天,老王与杨巡的关系现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开始产供销一体化,想将所有的利润一网打尽。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学,搞了个校办厂,先期投进去没多少钱,放几台胶木成型机,几台脚踏冲床,小作坊似的开业,校办厂做出零部件,交给四邻八乡的乡亲拿回家装配,每个给几分几厘钱的组装费,做得很红火。此后老王卖的电器开关都用上他自己厂产的货色,这比从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厂进的货色还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么,他家校办厂生产什么,掉头非常灵活,于是利润越做越多,盘子越做越大,车间设备越来越多,冲床从脚踏变成机械的,给老王厂做加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一个村拓展到另一个村,老王成了当地有名的带动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没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爷了。
杨巡来到老王的校办厂,见虽然临近春节,可低矮昏暗的校办厂平房里面依然热火朝天,每台机器上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脸也泛着微光。杨巡看着好生羡慕,他知道这些工人正在赶制老王明年北上将要捎带的货色。他则是需要春节后才能从各处进货,特别是有些国营厂惰性十足,问他们买货就跟问他们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进货都是个曲折漫长的攻关过程。唯有登峰厂才是钱货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时打声招呼,说是车子等着,连夜都能替你赶出来。人都是趋利避害,几次下来,只要登峰厂做得岀的货色,杨巡当然只从登峰进,谁还去看国营厂那些大爷的臭脸。
老王办公室的地面摆满东西,简直难以驻足。老王的儿子已经成人,才初中毕业一年,已经能替老王打理校办厂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怀珠,逃外面亲戚家躲风头去了,不过,反正老王也没打算好生过春节,只想过一个劳动最光荣的春节,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整天与儿子一起泡在校办厂。
杨巡与老王混得熟,进门就长驱直入:“王叔,这些都是春节后拿去的吗?要不要拼车?我估计还有半个车厢空位。”
“正好,给我,我正愁一辆车装不下。你要些什么,这儿挑几个?都在。”
杨巡笑道:“去那儿问你随要随拿更方便。王叔,你这家厂,看着都让人眼红啊,才两年不到吧?都红火成这样了。”
老王心里美,脸上也美滋滋的:“要说,自己开家厂,别说是发货发得心里有数,做的东西也是最好销最合我脾胃啊。”
“更别说挣钱啦。”杨巡赔着笑,“咦,王叔,你这几个货色……好像是给煤矿专用的。”杨巡两年生意做下来,已经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来了。怎么样,你敢不敢做煤矿的生意?”
杨巡一听,眼睛发亮:“我有几种规格的电缆正好是煤矿专用的。听说煤矿电缆一拖就是几公里,只要联系上煤矿,那就是大买卖了啊。王叔,你有门道?”
老王龇着牙齿又笑:“刚联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等我做铁了,拉你一起认识认识。”
杨巡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问:“听说煤矿那边管得特别严?有没有这回事?”杨巡说的时候忍不住搬起一只减压启动器,瞟几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没用铜或者铝,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这么在做,卖的人都懂那窍门。虽然问题问出去了,可杨巡早从这台减压启动器里摸清楚答案。就这种没法减压,只能当闸刀用的减压启动器也能卖到煤矿,那煤矿能管得严吗。
老王见杨巡翻看减压启动器,又见杨巡展眉一笑,知道杨巡已经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们去喝几杯,厂子扔给我儿子。小杨,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结婚早,儿子生得早,我还没爬上四十,儿子已经能替我管家,女儿已经长得林妹妹一样好看。嘿嘿,我老婆还能给我再生儿子。做人……”
杨巡放下减压启动器,心里也打算做煤矿的生意,不过见老王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说,他本就是个最会看人眼色的人。
到了酒馆子,两人立刻不说了,都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万一被谁偷听泄露出去,警察都会出动抓大肚皮。两人说说行情,不知不觉就是一餐。
杨巡喝了几口酒,胸口一团春意盎然。赶紧骑车大老远绕去戴娇凤家看望。戴娇凤也想他,一直嘀咕着要跟着杨巡走,杨巡异常为难,只好照旧推说你戴娇凤也看见了他们兄弟仨睡一屋,实在没戴娇凤住的地方,等他这几天想办法解决了再来接她。而戴娇凤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诲,已非东北时候任杨巡瞒天过海,很敏感地问是不是他妈不让,才会房子造好那么多间,却没留出她的床?杨巡当然一口否认,可饶是他否认得坚决,戴娇凤还是神情不悦,回避杨巡的亲热。
岳家也敏感这个问题,生气于准亲家不认他们女儿,明摆着是欺负人。戴家有意早早摆出晚饭,早早请杨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人大义凛然地说,没领证的姑爷在女方家过夜不好,太晚离开也招人闲话。
杨巡感觉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虽然是早早被赶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风高,行路难,行路难,大冷天骑得满头大汗,速度却快不上去。其实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赖在戴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让,他走得极其没有面子。骑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连手表都看不清,终于到了进村的山坡。可今天杨巡心灰意懒,没劲冲坡,冲到一半就跳下来,改为推着到顶,才捏着刹车缓缓回家。
第二天早上,杨巡自以为晚起,没想到弟妹们都还睡着,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悄悄下去,却见妈拎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杨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帮妈从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边轻问他妈:“不是给你买了洗衣机吗?干吗不用?看你手都冻烂了。”
杨母紧着埋怨:“我还没说你胡闹呢,这洗衣机是给通自来水人家用的,我们山里还不如到溪坑洗着方便。钱多也不是这么乱花。还有电视机,这里隔着大山没信号,你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还彩电,这不是花冤枉钱吗?以后再买大件,你先写信跟我说一声,不能用就别乱买,浪费。我托人去问着,谁家要电视机洗衣机,我原价卖了,听说还开后门才买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