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德明他爸爸对黄四咪这些事儿是怎么看的。德明说一提黄四咪他爸就哑巴了,不吐半句实情,他爸是叫&ldo;文革&rdo;整怕了,怕牵连,怕引火烧身,一点儿也不知道手里这张牌的价值。他今天找我的目的是让我劝劝他爸和那老哥儿几个,还是当年那些事儿。咱们也并不因形势变了而添什么加什么改什么,至少属于咱们的就应该给咱们。我问,什么是应该属于咱们的?三个人都不愿回答,似乎也不好回答。我说,你们可以直接去找你们的爸爸,他们能给你们一个说法。金昶说他爸说以往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儿都只因了两个字&ldo;年轻&rdo;,他爸说,&ldo;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rdo;,表面看起来老爷子是大彻大悟了,实际上是稀里糊涂。三虎说他爸爸近来只是玩儿鸟,也不是不关心台湾的事儿,所关心者无外乎是真的一国两制了那钱怎么算,整个儿一个小市民头脑。哪儿还有大宅门儿出来的气魄。
喝完了酒又划船,小船荡在悠悠绿水中。老三、老四和顺福的儿子轮番操桨,水晃船晃人也晃,就有些昏昏欲睡。朦胧中我觉得时光好像倒退了几十年,小船上载的分明是另外一批人,那些人也在这汪水上挥动双桨,也看着那白塔、龙亭的缓缓移动……
历史的近似让人忽地猛醒,我赶紧坐直了身子。三虎脸上冒着细汗笑着对我说,姑爸爸一通好睡。我说,我睡着了吗?德明说,您都打呼噜了。我说,今天喝得是有些过量,你们三个把姑爸爸灌醉了。金昶说,这么说吃饭时候我们给您说的那些您都当酒话听了?我说。你们都说什么了,我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金昶嘿了一声说,您真行,揣着明白装糊涂,真上道儿了!
我说我跟他们的爹一样,老了。
小哥仨觉得很丧气。
六
母亲的身体日差一日,灯尽欲眠时她常常披衣而坐,聆听窗外飒飒的风声,那神情分明已经走得远了。
有一天,母亲说,立春那天把老三、老四跟顺福叫来吧,我烙春饼给他们吃,这是顺福盼了多少年的。老七舜铨说,把他们凑在一块儿怕又要闹起来,咱们家已经没碗可摔了。母亲说,都七十的人了,能闹到什么份儿上?自老二一死就相互都不见面,难道还至死不见不成?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儿,这里还是个家,还有理由聚聚头,我一死,他们找谁去哇……
舜铨点头说也是。于是像当年搞&ldo;反革命串联&rdo;一样。我又从城东跑到城西,挨家去通知老三、老四和顺福,说母亲请他们立春那天来吃春饼。
母亲没生过儿子,但她为人善良随和,对金家的孩子各个从小就疼,所以很得孩子们的喜爱。当年,按规矩,小字辈儿的像叫张氏为二娘一样,都叫她三娘。可后来,老一辈儿的一个一个地走了,只剩下了母亲,母亲为金家扛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不知不觉中,哥哥姐姐们也都管她叫妈了。妈还真想着他们,常常一个一个地跟我说起他们。
老三住在干面胡同,已经退休,在家里抱孙子。退休后的舜錤言语也不多,一看就是个安分守己、胆小怕事的人。他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后院那棵桑树锯了没有。我说早锯了,妈看着它伤心,就让七哥找人锯了。舜錤说还是老七孝顺,不似我们,一去不回头。又说后院栽什么不好,偏偏栽棵桑树,不合格局。我知道他由桑树想到了老二,便说,家里变化也很大,前头的房连大门都被拆了,盖了楼,咱家只留下后园的花厅和那间做堆房的小屋了,花厅老七两口儿住着,小屋妈住着,妈也是老得厉害了,病病歪歪的还念叨着你们,想着给你们烙春饼。舜錤听了眼圈有些红,说做儿子的举足出言,应该不忘父母,如今这大年纪却还让妈惦记,真是连畜生也不如,也早想回家看看,只是怕见着那棵树……我告诉了他请他立春回去,他马上问老四回不回。我说,回,妈想同时见见你们。
舜錤听了,久久没有说话。窗外有风,少时又增加了许多点滴的声音,玻璃上出现了水痕,下雨了。我感到这场借风而来的雨到得早了些。舜錤拉过一本书,随意地翻动着,我知道他是在掩饰他纷乱的心绪,思考着弟兄见面何以相对……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说回还是不回。他没有回答,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在风中摇晃的树枝对我说,我早已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心固可使如死灰,残骨却依然肮脏人间,几十年悲欢顺逆,无不可告人或不足与外人言之事,却落得个兄弟反目,论根结,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呢?……我说三哥也不必沉湎于过去,时间的冲刷又何尝不是抚平伤痛的最好办法呢?妈盼着见到您,盼得望眼欲穿了,您该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目前金家几十口人,所剩的老辈儿就她一人了。老三说,谁说不是呢?是该回去看看了。我说,这回您见了四哥,千万别再吵。舜錤转过身来说,要吵得起来就好了……
我又去找老四。老四去年搬了家,住在城北德胜门,即老二当年与黄四咪打兔子的地方。今日的老四已非昔日的老四,他老虎一般的三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儿子们往他身后一站,势震山河,足压得住黄天霸、窦尔敦,使得任何人在金四爷跟前都不敢造次,所以舜镗也就变得十分地气壮,脸儿也仰了,肚儿也腆了。举着个鸟笼子大爷般地在街上遛。看我颠儿颠儿地跑来,他忙问妈是不是得了病,我说是妈叫他立春回去吃春饼。他听了回身对他的三个老虎儿子说,我妈叫我呢,让我回家吃饭,别看我七八十了,当了你们的爹,可在我妈眼里仍旧是儿子,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杠头。说完他自己也笑了。儿子们看着爹突然冒出的娇憨之态,也扑哧笑了。我心里却一阵发热,一股手足亲情油然而生,舜镗与舜錤一样,亦非我母亲所生,他对我母亲感情的真挚与依恋,实则也有对家的依恋,对老宅的依恋,对往事的依恋。或许这依恋也包含着黄四咪的一部分在其中,割也割不开,忘也忘不掉了。正因为难以忘怀,所以他二十几年没有回家。永不愿再踏进那使他肠断心碎的地方。
在老四家里落了座,四嫂问来日去吃春饼的可有老三,我说有。嫂子当下没说什么,半天才说,那疼我们是忘不了的。我只好搭讪说,古人雅量可师,唾面自干,亲兄弟之间,狗皮袜子似的,还论什么反正。老四说,这不睦由来已久了,也非全由&ldo;文革&rdo;而起,从偷着卖家底儿,互相栽赃到醋雨酸风地厮打争吵,家里的碗砸了大概也有百十来个了,金家有了这一帮不肖子弟,怕也是祖坟跑了风水,气数已尽了。老四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就在一边听着。我想,老四的话大半是说给他的儿子听的,可不吗,老四也面临着我父亲当年面临的问题了。老四说,金家兄弟姐妹,三母一父,算起来十又有四,如今存活者也没有几个人。这仅存的几个还彼此淡漠,互不往来,简直是一般人家儿所不能理解的,若硬往一起凑,难免旧恨重提,如若那样,再聚也没什么意思。我说,老辈儿的恩怨该了就了吧,小辈儿们早混到一块儿去了,前几天三哥的儿子和三虎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呢。小的都如此了,老的何苦再僵着?再说了,看看妈总是应该的,她老人家想你是想得很呢。舜镗说那倒是,妈当初最疼的就是他,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蛇雀有知,他竟不如,无论如何是该回家看看老妈的。四嫂突然说,看妈也不能与那狗屎老三同去,沾一身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