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栖宁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一块遮羞布就这么扯下来了,他沉默了很久,走到床头柜前蹲下|身,拉开下层的抽屉,从一溜排的烟盒后面扒拉出两盒药,轻若无物地攥在手里。
一板哌唑嗪,一板帕罗西汀。
压在最底下的是他的诊断书和病例,病例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方栖宁一并拿了出来。他瘫坐在地毯上,把被子往一旁推了推,将药和诊断书都摊放在床上。
离他最近的是哌唑嗪,方栖宁慢慢地说道,“最开始吃的是这种,副作用特别大……让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像是一个只靠下半身过活的人。我很受不了这种感觉,也不愿意让陌生人留在身边,最初我哥雇了几个短期佣人看着我吃药,在我情绪不稳定的时候,都被我赶走了。后来哥哥亲自来陪我,治了一段时间后,我基本上不再像最初那几个月那么暴躁易怒。”
他顺手把诊断书递给陆岸,“随便看看吧,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儿。”
陆岸接过那张标准大小的纸张,重量固定在零点几克,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
年龄那栏写着二十一岁,是因为还差几个月他才满二十二。陆岸的英文水平不说上乘,自诩不算太差。一目十行地纵览了一遍这张诊断书,触目所及都是伤后、焦虑、暴躁,应激这样的词汇。至于更专业的医学词汇,他即便看不太懂,也能够拼凑出原意。
方栖宁重重吐了一口气,前所未有的镇定,“后来换了帕罗西汀,因为我算是比较配合治疗,剂量跟着疗程一直在减少。医生第一次告诉我可以暂停吃药的时候,我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准备回国。”
他必须要先让自己快快好起来,才能陪着哥哥一起面对现实。
陆岸紧紧捻着那张诊断书,艰涩地开口,“在刚回国的大半年里,你有没有再吃过药?”
“唔,吃过,次数不多。我是真的有在变好,”方栖宁没有打算瞒他,仰起脸笑了一下,“之前和你说,想要让你再等等我,是真心的。我也想快点痊愈,不再受这些摆脱不掉的东西的束缚。”
方栖宁随手把两板药塞回抽屉,胳膊撑着床沿,将脑袋枕在手臂上,“关于我自己,只剩最后一个秘密了。”
陆岸收紧五指,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小宁……”
“说了什么梦话,我大概率是不清楚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刚开始治疗的那几个月,我每天都在做什么内容的梦。”
方栖宁轻启双唇,发出的声音恍若呓语,“每一天,一闭上眼,我都会梦到,妈妈在我面前跳下去的那一个瞬间。”
“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的人不是萧栩,是我。”
第42章ROUND4-11
前夜才下了一场初雪,绿化带的积雪尚未消融。每每想起那一天,最先灌入方栖宁脑袋里的,必定是遍地银霜。
除了雪景以外,那一天和一年里的其他日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楼顶层的套房是方齐瑞偶尔会去住的,方栖宁奔赴直达电梯,没人注意到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孩是怎么按开了特定的电梯门。他很喜欢顶层的花房,虽说不比家里的花园种类繁多,但也别有意趣。
他转过无数次途经的长廊,拐角处有一座小小的供电室。方栖宁前脚刚迈进露台的门槛,一时间愣住了。
一月份天气已经很冷了,母亲只内搭了一条棉质长裙,素净淡雅,与方才酒会里争奇斗艳的女星们格格不入。她虽然没怎么上妆,气色却不减一二,看上去还是三十四五的模样,完全不像是有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孩子。
她本也不该沦落到和那些人相比。
方栖宁怔怔地顿在门口低矮的台阶,他甚至傻兮兮地喊了一声,“妈妈,你在做什么?”
齐曼容闻声,侧过了整张脸,她的表情谈不上惊讶或是痛苦,只余满目的平静。她骨子里是个很冷感的人,演戏不靠共情,站在那里就是活脱脱的角色。
方栖宁迟钝地察觉到不妙,他就在南城念的大学,搬出来和陆岸同居有一阵子了。他固定每周回家一次,这个周末恰好在忙期末论文,破例半个月没见到父母。可明明半月前母亲还是好好的坐在家里,面上神情也不似今日一般……毫无眷恋。
“小二,别哭,”齐曼容低低地唤他,“告诉你哥哥,让他不许冲动。”
方栖宁根本听不进去,三步作两步冲上前去。他从未觉得这一小段路的距离会有多长,可偏偏就隔着生与死。
她宛如站在话剧舞台上,鞠躬,谢幕,紧绷的双臂伸展开来,纤长的身影往后仰去,完成了人生的退场。
在梦里,齐曼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总是被方栖宁臆想成“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