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仿真充气娃娃”——这几个字让郝白一头雾水,一脸懵逼。
娇娃何处来?随风入我怀。
郝白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巧了,又是黑三儿的车。郝白一边赶往县政府,一边赶紧了解情况:原来,城河里拆迁户们因为工程进度不快,今天集体到县政府上访——原本可能郝父郝母也在上访之列,但因为近来住院,没有赶上这场盛会。百十号人集聚在县政府大院门岗警卫室门前,大家百无聊赖,谈天扯淡,带头的几位好事者深入到警卫室里,给保安大爷敬烟,表示我们不是来寻衅滋事的,我们是来依法维权的,知道保安大爷们也都是来自群众,咱们是一条战线、一个阶级,和这个大门里的人不一样,咱们自己人不为难自己人。保安大爷们唯唯诺诺,赶紧去门里找领导前来接待。好事者们发现警卫室里快递盒子堆积如山,纷纷鼓噪:这帮孙子每天不务正业,不知道体察民生疾苦,就知道从网上买东西。有好奇心更强的好事者说,反正左右无事,咱们就看看政府大院里的官老爷们都买的什么吧。一看,有提神醒脑的茶,好事者啧啧啧,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准是大人们通宵熬夜打麻将累了乏了,看不清牌、算不清账了,专门买这个用来提神醒脑的;再看,有安神补脑的药,好事者呦呦呦,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准是大人们贪污腐败担惊受怕睡不着了,专门买这个用来帮助睡眠的;又看,有颈椎仪、腰椎贴,好事者哈哈哈,说你们看你们看,这准是大人们刷手机打游戏撩妹子久坐不动腰酸了背痛了脖子僵硬了,专门买这个用来止疼续命的。最后不知道哪位好事者突然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再看,不是一个活人,也不是一个死人,而是透明胶带和快递包装带一圈一圈缠出来一个人形,好事者们嘀咕:这不会是抛尸现场吧?在县政府警卫室发现一具尸体,简直是特大新闻,好事者们更好事了,有的打120报警,有的封锁现场,有的掏出手机拍视频,派出所接警一听是政府门岗报案,说到就到,如电如风,大家像剥洋葱一样打开包装,警察乐了——原来是高仿真充气娃娃,娃娃胸口还有一张店家送到福利卡片,上面写着:“绝对保密发货,兄弟只管玩乐”。好事者们反复看了看包装袋,上面还有几个用粗壮记号笔写的大字:“请郝白同志查收”。好事者们当时就有人说,这个名字看得好眼熟。马上有其他好事者说,这小子不就是老郝的儿子嘛,都是咱们城河里的老邻居。还有好事者说,是不是弄错了?咱们城河里都是温良恭俭让、诗书继世长的五好家庭,培养出来的孩子咱们能买这种玩意儿吗?
郝白的第一反应是:明枪暗箭开始了,这绝对是有人背后使坏——江湖风波恶,人心莫可测。自己年纪轻轻,风云际会,骤当大任,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厌恶者有之,这也是人之常情——见不得人好,恨人有,笑人无,古来有之。一般来说,谁的利益损失越大,谁就越有可能跳出来作乱,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郝白闭上眼睛,脑海中画面飞驰、人影快闪:
——会是宋家堡的余孽吗?以宋福贵为首的宋家堡黑恶势力团伙,之所以被连根拔起,必然的原因是其横行乡里多年,为恶不悛、为富不仁,偶然的原因是郝白和莫西干飞车追逐正在追逐老秋的公交车的三猴儿的吉普车,最终导致的结果是曾经肇事的吉普车被警方查获后大白于天下,该吉普车成为了拽脱整个毛衣的一个要命线头,从这层意义上讲,宋家余孽有充足的理由出手;
——会是黑镇的矿主们吗?宋家堡一倒,黑镇“战国六雄”是最大的受益者,况且郝父住院他们是第一波前来探视的,按说他们是不会捣乱的,但人心隔肚皮,没准他们是看出了市县两级坚决整顿矿业秩序的决心,为了防止既得利益受损、延缓整体工作进程,于是从专班的关键人物郝白下手,也未可知;
——会是莫西干的家属吗?想当初自己和莫西干同车行险,没成想干的是一个任务,到最后落的是两个结局——自己被组织提拔重用,光耀门楣,而莫西干同志因为醉驾而身陷囹圄,开启了铁窗生涯,按说莫西干的家属其实最有报复的合理性和积极性;
——会是景雨吗?景家家大业大,看起来似乎和黑镇里边也颇有勾连,如果对黑镇矿业秩序进行深入整顿,大概利益也会受到影响,不过这样的大户人家出手,一般不会八字都还没一撇就贸然出手,而且就算出手也断然不会一上来就使用这样的阴私伎俩,更何况自己和景雨完全是两个赛道的选手,没有直接竞争关系,反倒是有相互利用的价值,按说可以排除嫌疑;
——会是刘步云吗?毕竟刘步云曾经可是县委办公室炙手可热的刘科长,全县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结果被郝白偶然一游发现了秘密、拷走了资源,随后阴差阳错导致刘步云完全暴露,落下了“刘皇叔”的诨名,遭遇了事业、家庭、名声的“三连塌”,最后都站上了皇宫大厦烂尾楼准备自我了断。从这个角度来讲,刘步云是最有理由搞臭郝白的——虽然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所以会骤然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始作俑者乃是郝白。
——会是小张吗?毕竟按照先来后到来说,小张比自己先到县委、县政府“两办”工作,论资排辈的话顺位在前,结果组织先提拔的自己,而小张还没有出人一头地。都说远香近臭,距离产生美,那么大家在一起共事一主,都没有肉吃的时候不要紧,但一个有肉吃另一个只能啃骨头的时候那就另当别论了。
——会是三猴儿吗?如果三猴儿在楚鹿乡精神病院里面壁沉思、回顾半生,他就会发现,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克星,其实不是一生之友兼一生之敌的老秋,而是郝白——他一生中做过的最辉煌浩大的两件事,一是进京鸣冤,二是飞车追逐,最后都是被郝白给搅黄的。如果他能想明白这一层,并且能够再次从精神病院越狱,那么他来使坏的概率也很高。不过,这厮一来没钱,二来不会网购,三来你说他月黑风高夜往人头上拍一块板砖复仇还有可能,自费买这么一个高档玩具来搞臭名声,绝不是三猴儿行事的风格,也绝不是三猴儿应有的智商。
想到这里郝白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又把三猴儿这段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老秋?总不会是老秋吧?不对,等等,郝白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在病房的时候老秋曾经说过什么给准备了一个礼物云云,后来还说东西到了,送到了单位。对对对!老秋说的“送到了单位”!
郝白赶紧打给老秋,老秋正开着改头换面的“移动烽火台”驱驰在笔直的大道上,哀乐响起,满车哭声,不管感情真假,但是声音是真,郝白听电话那头声音吵闹,大声对老秋随后又要事商量。老秋心说你小子找俺能有什么“要事”,肯定是郝父病情出现反复,估计急转直下,需要用车了,先劝郝白节哀顺变,满含深情地劝慰郝白,青年丧父基本和中年丧子的心痛程度相当,事已至此,不要哀伤过度,不要自乱阵脚,一切等俺送了这一趟车再说,回去帮你料理诸事。
郝白心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但听老秋讲的情真意切,倒还有几分感动,先问老秋,这个娃娃是怎么回事。老秋说,不合适吧,令尊虽说也算英年早逝,但毕竟年过五旬,如果也配个娃娃,恐怕遭人非议,于你官声也有影响呀,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郝白实在忍不了了,说老子的老子一点事没有,现在老子问的是政府大院门口警卫室的娃娃,是不是你送的?
老秋一听是这个意思,更得意了,说:“怎么样,小郝?俺这个东西是不是送到了你的心坎儿里?俺看你和乡政府的小尹,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估计是有啥问题。俺也不问了,直接给你安排到位——真人发声,真人手感,最最最关键是比真人还要好。真人那可不好伺候,想起一出是一出,你每天出门了得应付领导,回家了还得用心讨好。你再看看娃娃,她一不要名牌,二不要彩礼,三不要包包,四不要大餐,不给你耍小脾气、使小性子。你用她,她就在,你不用她,把她踹。你就说香不香吧?”老秋讲得过瘾,最后还补充说明:“关键还是‘保密发货’,你就说俺考虑的周到不周到吧?”
郝白说我他娘的想打死你。郝白想了想,问题的严重性估计老秋也听不明白,就举了一个例子,说这件事的恶劣程度大概就相当于刘步云的U盘和硬盘,本人的后果也很可能步刘步云的后尘,直到最后住进楚鹿乡精神病院装疯卖傻、佯狂避世。老秋是楚鹿乡精神病院的常客,也认识刘步云,毕竟他们两个是整个精神病院里唯二的正常人,老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心办坏事,表示一定要亡羊补牢,帮助郝白挽回局面。
郝白弄清了情况,出租车也到了县政府大院门口,黑三儿一路没说话,到站的时候说了一句,兄弟,娃娃其实真是不错。
下车还是不下车,这又是一个问题。一个人每天的工作和生活主要就是做决策,做决策就是站在路口选择一个方向,而每做出一个决策,都会继续前往下一个路口,没有回头的机会,对了就会更对,错了就会更错,不像可以重启的游戏关卡,死了还可以重新来过。
政府大院门口仍是人头攒动,上访群众熙熙攘攘,有说有笑,看不出来注意力集中在哪里,其中有几个都是城河里的老邻居。郝白仔细权衡:下车的话,如果娃娃的热度还没有过,那么自己的出现,必将会导致娃娃热度的二次攀升,老邻居们可能就会指着自己鼻子说:“看呐,这就是郝白!这就是娃娃是主人!”因为郝白深知,这些老邻居中潜藏这大量的老八卦、老八婆,平生以听墙根、听房听窗为乐,特别是喜欢侦知熟人的糗事——毕竟,知道一个陌生人的糗事远远不如发现一个熟人的糗事来得更有画面感和想象力,不仅听得更过瘾,还能二次加工后进行二次传播——这样说起来城河里的老太太们要比英国作家毛姆更讲究,据说毛姆在新加坡时爱听英国朋友将家里的阴私丑事,听完之后写成小说换钱,城河里的老太太们只图一乐,不图赚钱,完全是义务劳动。不下车的话,自己来都来了,如果这时候及时出现在第一现场,及时采取灭火措施,很可能就把大火化小、把小火化成一缕青烟,最终平安无事。
郝白决定还是在等等。建设局的同志来了,信访局的中巴车来了,引着上访群众们回去细谈。人群一散,郝白塞给黑三儿一百块钱,让他等一等,赶紧冲到警卫室,地上的娃娃,正所谓“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小张正在猥琐地感受着手感。
此地不宜久留。郝白招呼黑三儿开车过来,怀揣着抛尸一般的紧张心理,迅速把娃娃塞进后备箱,请他帮忙运走。郝白问小张,郝县长知道了吗?小张说,知道了。郝白再问,郝县长说什么了吗?小张说,郝县长说,咱们大家都努努力,还是给小郝介绍一个正经对象吧。
真人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