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货车的出现,让大爷脸上写满尴尬。不过大爷应变奇快,解释说地质灾害的风险确实存在,所以我们要对车辆进行管控,至于这辆运煤的大货车嘛,是这样的,我们这是只出不进,所以从黑镇往外走还是可以的。。。。。。
大爷正在圆场,黑镇的党委书记上官喜闻讯赶来,一看把关大爷连副县长的中巴车都给拦下了,面上故作愠色,责其老迈昏聩、四六不懂,不分轻重缓急,也不看是什么车就随便拦,心下喜其执法如山,管你是谁,说不让过就是不让过,颇有周亚夫军细柳的古遗风,暗嘱村上每天的工资再涨一百。郝县长也颇有汉景帝那种被小兵拦在大营之外也不恼不怒的风度,夸赞把关大爷有原则郝白一看,负责把关的大爷正是楚鹿乡卫生院的门岗“孙中堂”。孙中堂在卫生院养成了常年背锅、见怪不怪的习惯,对上官喜的批评连连称是,心说你放你的狗臭屁,俺挣俺的高工资,咱们各取所需。郝白奇怪孙中堂怎么跑这来了,孙中堂表示,这里虽然是临时工作,但贵在工资高,一天五百,而且日清日结,简单粗暴。更何况,我本黑镇人,来守黑镇门,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上官喜也上了中巴车,一边引路,一边介绍情况。黑镇历史悠久、资源丰富,盛产高品质的煤和铁,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是着名的兵工厂,生产的戈、矛、剑、刀、箭簇等各种兵器,弄死过好些个在历史书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弄死的兵卒和平头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楚鹿乡的刀就是以黑镇的铁为原料。建国后大搞建设,当时提倡“有水快流”,小煤窑、小铁矿一时蜂起、遍地开花,靠山吃山,当时有两个真人真事流传至今:一个是孩子娶媳妇要盖房,刚开始挖地基就挖到了铁矿石,结果一合计,房子也不盖了、媳妇也不娶了,房子就地改成了铁矿,开始挖呀挖。一个是死了爹办白事,选了块墓地,刚开始挖就挖到了原煤,爹不能不埋啊,于是另选了一处风水宝地,结果一挖也挖到了矿石,只能一边感谢老爹英魂显灵,一边另找别处匆匆掩埋,靠着两处矿脉暴富起家,完成资本原始积累——后面故事的主人公,正是楚鹿乡小宋乡长的父亲大人宋福贵。黑镇的煤矿铁矿挖了几十年,从这个角度来说,《群众报》大记者给定义的“历史遗留问题”确实是所言非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黑镇小矿点发展到顶峰,当时有大领导来调研,看了看总结了一句“百家千矿、百孔千疮”。后来推进矿权整合,外来的公办企业和黑镇的各路诸侯施展浑身解数各显神通,争权夺地,阴谋阳谋,当时黑镇天下比战国时代的大争之世有过之而无不及,明争暗斗多少事,明枪暗箭多少人,多少风花雪月,多少恩怨情仇,多少豪杰人物出现在历史舞台呼风唤雨,又在历史大潮的冲击之下淹没不见,大浪淘沙,英雄廖廖。
上官喜娓娓道来,如数家珍。郝县长之前和上官喜不是很熟悉,听他讲的深入透彻,赞他情况熟悉、底数清楚,不像有的乡镇主官,“一问三不知,汇报带副职”。上官喜面露苦笑,无奈解释说,不是因为自己对黑镇情况熟,主要是因为自己在黑镇待的时间长。上官喜祖籍西安,世居洛阳,先祖避祸又迁居文宁县深山之中,据传大概就是在明珠岭一带,后来世易时移、祸端消弭,久居山中多感不便,这才再举家迁到白镇。上官喜毕业后分配到黑镇中学当老师,因为擅长写材料,被镇领导慧眼识珠、简拔出列,从乡镇的通讯员、到党政办副主任、主任、宣传部长、副镇长、党委副书记、镇长、党委书记,一个一个当了个遍。为什么不换个地方,原因有二:一是黑镇因其经济活跃、矿多事多,导致镇情庞杂、社情复杂、人情乱杂,工作上总是需要一个明白人、本地通,历任领导离任交接时,总是叮嘱后来人“内事不决问上官”,于是上官喜就一直被留在黑镇,一直到当了党委书记。二是还是因为黑镇经济活跃、矿多事多,时不时发生矿工死亡事故,出了事总要有人担责,上官喜有时是作为主管安全生产的乡镇领导被问责,有时是作为矿山企业的分包领导被问责,有时是领导班子全体同志抽签抓阄决定谁被问责而被问责,每个处分都要背上一年两年,时间久了也就出不去了。郝白边听边想,感觉上官喜和老乔一样,有异曲同工的悲催之处,他们俩倒是应该有空好好喝点儿酒聊聊天、吐吐槽。
说着路过一处废矿基地,一排排砖楼犹在,早已人去楼空,野草荒凉。上官喜介绍,这里就是曾经着名的黑镇国营大矿“千年矿”生活区,当年这些红砖小楼,引领着全县乃至全市的生活时尚,是多少文宁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男人以能到这里上班为荣,女人以能嫁到这里住进小楼为荣,无数的年轻人在这里逐梦、圆梦、碎梦,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共同成就了一段烟花繁华。当初建矿时预测储量可供开采一千年,所以都叫这“千年矿”,不料还是低估了人类充满潜能的主观能动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低估了人类对大自然索取的贪婪性,不过二十年,便被挖得资源枯竭,力不能支——像极了宠溺孩子的老爹老娘,掏出棺材本儿给孩子挥霍。据更准确的消息说,可能是此矿的矿石品位高、市场销路好,在巨大的利益驱动下,许多私营小矿主采取“八仙过海、采阴补阳”的方式,纷纷把自家井下的巷道想方设法打过来“吸血”。曾经为了争夺地下吸血的权利和权力,几家私营矿主纠集部曲,在幽深的巷道里展开残酷而猛烈的巷战,一般是棍棒互殴的冷兵器械斗,兴致来了或者装备到位,也会扔几个雷管,打几发猎枪。上官喜那会儿年轻气盛,读了金庸先生武侠小说上瘾想学乔峰那样调停两国战争的大侠做派,曾试图带着几个镇政府的兄弟充作“幽云十八骑”,调解两个矿主之间组织的大规模械斗,意欲化干戈为玉帛。结果巷道里一片混战,甲方的人以黄色安全帽为标记,乙方的人以红色反光马甲为标记,上官喜没有安全帽也没有红马甲,因而被甲方乙方的人一起打,打得腰椎落下毛病,上官喜这才深刻理解了古代农民群众起义,为什么要分黄巾军、赤眉军,原来是为了避免误伤友军的高级智慧。在大家的团结奋斗下,终于把千年矿吃干榨净、关门大吉。上官喜全程经历了千年矿的兴废史,因而感慨良多,每次从这里路过,都会勾连记忆,不禁念上两句李白的诗“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郝白一边听一边胡思乱想,感慨黑镇这里有煤有铁,兵器充足,燃料无限,更兼山川阻隔、形胜之地,放到古代可真是割据称王、犯上作乱的好地方啊。又感慨上官喜不仅有当大侠的情结,而且还有当大侠的硬件条件——复姓上官,在很多武侠小说的俗套中,很多大侠都是复姓,复姓之中,又以“上官”听着格外高大上,比如古龙武侠小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上官金虹,比如金庸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的上官云,等等。可惜空有一个好姓,名字没有取好,起了一个下里巴人的“喜”字,一下子把上官自带的阳春白雪氛围感给完全破坏了。
中巴车一路向北行驶了半个小时,驶过丘陵地带,渐渐进入山区。前面三川夹两山,中间一个村庄,遥遥一望,房子都盖的富丽堂皇,风格千奇百怪,有的像白宫,有的像故宫,有的像青瓦台,还有的像温莎城堡。上官喜介绍,这里就是黑镇最富裕的村——宋家堡,也就是小宋乡长和乃父宋福贵的家乡。
村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都正面带微笑向中巴车招手。上官喜继续介绍情况,说矮个子的叫老税,对,就是税务的税,号称是巴蜀先民的纯正血统,十八岁上赤脚来到黑镇,在宋富贵手下当矿工,命大的很,三次透水、两次瓦斯爆炸没了三十几条性命他都没死成,老宋一看这人命是真硬,有他在可保平安,随即擢升为副矿长,后来几次夺矿械斗,老税都是一马当先、冲锋陷阵,替老宋蹲过三次大狱,出来之后就成了老宋的心腹干将。老宋作为黑镇首富,近来一直在海南颐养,一切事务都由老税打理。高个子的叫李忠孝,是宋家堡的村长,当然是名义的村长,就像很多公司的法人代表,都是名义上的公司老板,实际上主要是用于没事时站在台前、关键时出来顶缸,而真正的实际控制人都在功与名之后隐隐深藏。李忠孝实际是老宋的养子,据说其父也曾是老宋的得力助手,后来在某次械斗中重伤致死,老宋兜底善后,对其老人赡养送终,对其老婆直接接盘,对其孩子抚养成人,并且别有深意地把人家儿子的名字改成了“忠孝”——就像是唐王朝统治者给内附的外族干将、归附的节度使们赐名一样,寓意不言自明。
郝白一边听出了黑镇的水之深,一边听出了上官喜的情况掌握之深,深悔自己当初在楚鹿乡时,对小宋乡长还是不够重视和尊敬,没有看出来小宋乡长背后这样强大的家庭力量。
中巴车开到村口,郝县长一行下来,与李忠孝、老税亲切握手。李忠孝简要汇报了村情概况,重点汇报了全体村民在老村长宋富贵带领下白手起家、艰苦创业、脱贫致富、修路助学的奋斗史和光荣史。老税不失时机地进行补充,重点补充了宋富贵带领的鼎盛矿业公司长期以来在支持全县经济发展、回馈社会、造福乡里等方面的亮点和贡献,特别是近年更加注重处理好发展和环保的关系,积极响应县里的要求,先后累计在安装环保设备、建设封闭大棚、购置洒扫车辆等方面投资了上亿元,马上还要组建学习考察团,认真贯彻落实县环保委和镇里的环保大会精神,先行一步、深学一层,组团去最先进的矿山企业学习取经,国内不行就去国外,一周不行就两周,一定要学深学透,进一步完善治理措施。但令人无奈的是,放眼全镇来看,仍有个别企业缺乏大局意识,完全掉到了钱眼儿里,一心以发展经济为重,对环保工作不加重视,对政府的三令五申不理不睬,对群众的健康幸福不当回事,像这样没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就应该查他的税、停他的水、断他的电、抓他的人。
李忠孝、老税一面介绍情况,一面引领参观,来到了一个新建的仿古建筑群面前,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众人抬头一看,大门上写着“宋家堡村史馆”,推门进去,郝白感觉自己像是来上朝的,只见前庭开阔,正中一座偌大的八角楼,样子像塔又像天坛,两座大殿分立两侧,左边大殿匾额上书“惜福堂”,右边大殿匾额上书“敬贵阁”,宋富贵的名号在这里完美统一。
李忠孝说这座村史馆刚刚建成,正在面向村民和在外杰出人士征集藏品,还没有来得及布展,请各位领导多提宝贵意见。上官喜也是头一次来参观宋家堡村史馆,一看建筑的形制,潜藏内心深入的家族血脉似乎一下子被唤醒,低声骂了一句,自言自语道:“这玩意儿放到唐朝,老宋家绝对要满门抄斩,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