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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夜探(第1页)

走一步,看两步,想三步——这不仅是对弈者的深谋远虑,也是领导者的处心积虑。领导的思维和常人不在一个维度,领导在开席汤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主食是吃大米还是面条;在进洗浴中心的一刹那,就已经决定了今天是来行洗澡之实还是假洗澡之名。领导不会“走一步、看一步”,那样会被认为是“没水平”的表现,必须要要极力展现出自己的高瞻远瞩,这样才是领导艺术的体现。

刘炳牛深谙领导之道,开着一个全校教职工大会,还不忘另一个全校教职工大会,这个全校教职工大会是抓思想,那个全校教职工大会是抓业务——以郝白联考倒数第一做检查为契机,杀鸡儆猴,震慑警示,狠抓教学质量提升。

郝白以为校长早忘了这茬儿,检查都扔纸篓了,听到校长旧事重提,只好随口应付:“已经改了几稿,还不是很满意,还在修改。”校长满意地点点头:“那个啥,小郝,一会儿你把检查交给我,我先审一下。”然后开始教育台下一干人等:“你们要是都能拿出小郝这种精神,咱们学校‘山区名校’的‘垴头梦’,就一定能实现!就必将会实现!就不能不实现!”

郝白感受着台下一双双灼热的目光,感觉像是被当做五花肉放在炭火上烤,回到位子上,赶紧拼命回想之前的检查手稿,以至于刘炳牛念后面两位副校长、办公室主任的“一封信”,一个字都没有顾上听。两位副校长、办公室主任因为也知道校长怀疑自己,所以为自证清白、撇清干系,都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举报者”,诅咒他是男的则软而不举、举而不坚,是女的则月事不调、血崩不止,三个人“一山更比一山高”地不断翻新辱骂花样,听得刘炳牛都不好意思听了,大手一挥:“今天会议就开到这里吧,近期我们还要专门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研究分析教学问题,切实提高教学质量,努力把咱们学校办成具有山区特色、乡愁特色、人文特色的精品小学!”

马上宣布散会,校长又想起来什么,作最后补充:“最后,我还说要奉劝各位:垴头还是垴头,学校还是学校,我刘炳牛还是刘炳牛!垴头的天,还没有到变的时候!”

不料刚说罢,窗外雷声滚滚,天色风云突变,一时风雨大至。刘炳牛尴尬地呆呆立着,只觉得脸上被啪啪啪啪打了一串大嘴巴。台下众人全都低头忍笑,只有志超在低头之前先笑出声,又坐在第一排,被刘炳牛尽收眼底,联想起刚才志超的狗屁发言,表情由尴尬瞬间转化成愤怒,指着志超大喝:“你,别左顾右盼了,就是说你志超!你现在已经不是多看点儿书的问题了!是什么问题,你自己要深刻反思,写一个书面检查,明天报给我!”说罢,也不管风大雨急,气鼓鼓的收了保证书和一封信,大步出了会议室,消失在雨幕中,夜色里。

会议室里众生百态,鲜活毕现,幸灾乐祸者有之,旁敲侧击者有之,煽风点火者有之,装傻充愣者有之。郝白和志超对视一眼,彼此都有写检查的任务,心骂校长真操蛋。旁边两个副校长神情如常,但越是正常,在别人看来反而更耐人寻味。办公室主任王主任站起来安排生活:“天黑路滑,谁要是回家一定注意安全。不回家的,一会儿伙房做点饭,让大家垫垫肚子。”安排老唐备饭,老唐心说:“今天我大表哥被人暗算,遭遇了校长生涯以来最大的执政危机,大表哥要是倒了台,老子就得喝西北风,老子都要去喝西北风了,还贱嗖嗖给你们备吃备喝?做特么春秋大梦!饿死你们这帮孙子才好。”借口去乡里有个应酬,也顶风冒雨地溜了。

王主任被老唐当众驳回,脸掉了一地,脾气随之上来,立马掏出手机打电话,在逐鹿大酒店订了包间,对大家说道:“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还能让个厨子饿死?同志们,同志们,逐鹿大酒店888房间,谁想来谁来,今天我安排!”立时就有几人响应,也不等雨势小些,簇拥着王主任去了。

郝白和志超没有心情,急着写检查交差。郝白想起上次撕掉的那一稿检查,凝结了多少心血,锤炼出多少妙句,真想给自己两个大嘴巴,早知如此,何必那天手贱乱撕。后来一想,那天并没有撕掉稿子,只是揉成团扔进垃圾筐,事隔几日,说不定还有抢救的希望。郝白带着希望冲进办公室,垃圾筐里空空如也,顿时心如死灰,只好回去重新写。

志超在宿舍拿出电磁炉煮方便面,觉得写检查必须有足够的营养支撑,才能文思泉涌,下笔千言,于是跑到伙房向帮厨的顾大娘要了两个鸡蛋。听到“顾大娘”三个字,郝白忽然想起:顾大娘是垴头村着名的生活小能手,一向以节俭过日子闻名三乡五里,在学校也经常帮着打扫卫生,收集起废书纸、废报纸、废稿纸、废信纸,整理好放到厕所当厕纸,算算日子,说不定检查的原稿还幸存于世。

郝白赶紧去找顾大娘,伙房早已没人。顾大娘等着散了会加班做饭,结果不必再做,落得省事,也就下班走了。郝白问不着检查手稿的下落,猜想此时必然静静躺在女厕的手纸盒里,连敲了几个住校女老师的门,想求人家去里面找一找,但都外出吃饭未归。郝白想了想,明早就要交稿,事不宜迟,不能再等,回宿舍拿了一个手电,摸黑来到厕所。

和绝大多数的学校厕所一样,垴头村小学的厕所分为学生厕所和老师厕所;和绝大多数的山区学校厕所一样,垴头村小学的厕所全是旱厕;和绝大多数学校厕所不一样,垴头村小学男厕女厕并不挨着,而是分开单建,中间隔着一个简易的篮球场。垴头村从明代建村时厕所是什么模样,现在厕所就还是什么模样,而除了厕所的形态,垴头村的其他一切全已变了现代的模样。

学校老师厕所建在后小院,紧挨着山根。由于厕所距离宿舍稍有一点距离,更由于山里的夜总是黑得不同寻常,更偶有野兽出没,所以晚上住校的女老师都不敢独自如厕,往往结伴壮胆。此时,老天爷收了神通,雨歇云散,山冷风凉,四下里又黑又静,郝白手持电筒,想着马上要夜闯女厕,一时间心里的兴奋战胜了猥琐,如古之侠客仗剑独行,竟还有了几分豪迈之情。

来到女厕门口,郝白明知故问地朝里面问道:“有人吗?”连问数遍,无人应声,于是更加放心大胆地挪步进去。可能是心理作用,郝白感觉果然女厕要比男厕的味道温柔许多,似乎氨气值都要低出不少。男女厕所格局不同,一共五个坑位,每个坑位用石板隔开,石板上有个铁丝编成的简易置物架,放着一大叠书纸、报纸、稿纸、信纸、卫生纸等组成的厕纸。顾大娘细心体贴,所有稍硬一些、不具备肌肤相亲基本条件的纸张,都一张一张做了手工柔化处理。郝白从第一个坑位开始,抄起全部纸张,一页一页检视,没有;第二个坑位,抄起全部纸张,一页一页检视,还是没有;第三个坑位,抄起全部纸张,一页一页检视,仍然没有,郝白越发焦急起来。

到了第四个坑位,郝白刚抄起纸张,只听远远传来说笑声,好像是几人走进小院。郝白凝神细辩,正是住校的那几位女老师回来结伴如厕,顿时毛孔齐张、心跳加速,起身便往外跑,到了门口猛醒:此时出去必备捉住现行,到时候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明天消息扩散出去,必将轰传楚鹿乡乃至全县教育界,从此“变态色魔”的身份标签必如宋押司脸上的金印一般,盖棺定论,如影随形,永远挥之不去。尤其是自己刚刚洗脱了抡菜刀、抢银行、掉内衣的变态狂的罪名,此时再染上污点,必会被无限放大。

在越想越怕的极端情况下,郝白忽然心生急智,想起了“灯下黑”理论的本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郝白环顾厕所,跨步蹲上了最里边的坑位,屏住呼吸,无比希望此时能得到一件哈利波特的隐身衣。

高跟鞋踩着水声越来越近,来人说笑声越来越大,郝白听音辨认,学校一共四个住校的女老师,即便全来如厕,前四个坑位已足够,想着想着又忽然担心:谁知道这四个女老师有没有哪个有特殊的如厕习惯,喜欢选最靠里的位置?郝白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头上,做好了一旦被发现立马蒙面狂奔的准备。

再细听,一共来了三位女老师,分别是名字听起来文静而实则并不文静的英语老师白靖雯、听起来美丽而实则年轻时更加美丽的科学老师苏岚、听起来少不更事而实则徐娘半老即将退休的数学老师李童,老中青三代乡村女教师相偕如厕、盛况空前,郝白一腿半跪、一脚蹬地,作百米赛跑的标准姿势。动作一大,扯动肌肉,背伤又发作起来。

万幸,三人分别进入一至三号位,郝白在熏天臭气中长出了一口气。忽然谁的手机播放起了音乐,英文嘶吼,摇滚躁动,正好用以掩饰共同如厕的尴尬。

不知道吃了什么,三人不约而同地肠胃不适起来。

白靖雯说道:“顾大娘可真是个热心肠,每天都记得准备这么多手纸。”苏岚接过话:“顾大姐好心是好心,不过她准备的这些纸,根本就不能用。现在谁上厕所还用报纸啊?”李童又接过话:“现在像小顾这么热心的人,可太少喽!小苏你是没过过以前用土坷垃、用树叶子的日子,但凡用过那些东西,别说报纸了,铜版纸都是好东西。”

“顾大娘”在三位隔代女老师的称呼中,逐渐变的年轻。

苏岚八卦心起:“听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三乡五里出名的美女?”话音里自然蕴含着一种特殊含义。李童以女人的直觉心领神会:“当年啊,一说起来‘垴头村顾二妮’,方圆十里,那可是男的人人想娶了她,女的人人想成了她,也是风光过的人物。”白静雯心驰神往:“能这样风光过,也不算白活了。”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求证:“听说当年校长还追过顾大娘?”李童追忆往事:“刘校长一辈子风流倜傥,追过的人多啦。人嘛,搞对象总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不过那会儿刘炳牛还是处于‘广撒网、多捞鱼’的阶段,小顾花团锦簇,看不见他。后来校长混好了,小顾也老了,校长看不上她了。听说小顾在校长办公室想‘成全’校长,不知道校长‘被成全’了没有,不过反正后来她就来学校后勤上班了,而且工资独一档。”

“顾大娘”在三个女人的语言叠加中,逐渐变的人性复杂。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好像更加认识了人性复杂。

等到人去厕空,郝白由于长时间保持半跪的冲刺姿势,腿困膝软,腰乏脚酸,一时难以站起,索性也不着急,抄起置物架上的废纸,粗粗浏览翻检,不多时,终于就发现了自己的大作——“检查”,整整八页,一页不少竟然还活着。郝白真有一种从藏经阁书山纸海里找到绝世武学秘笈的兴奋,不顾厕气熏陶,把检查捧在手里连亲两下,仔细叠好装起,轻轻移步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确定了安全,赶紧逃离女厕,衔枚疾走,直奔校长宿舍。

校长宿舍亮着灯、拉着帘,郝白伫立门前,不停做着无用功,试图用手磨平检查纸上被顾大娘好心揉出的皱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伸手敲门。

“谁啊?这么晚了,有啥事明天一早再说!”刘炳牛明显很不耐烦。郝白赶紧表明来意,说是奉了手写的检查,前来复命交差。刘炳牛更不耐烦了:“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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