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翠碧绿一点点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荒凉和死寂几乎让人触目惊心。滚烫的热气袭上皮肤,汗液几乎都快要凝结,然而天空湛蓝如碧,白云漂泊,又是另一番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我们一行人往村庄深处走去,抬头看去,已经能看见破旧篱笆和荒芜的村落。
如今人间七月,原本应该是雨水充沛日光猛烈的日子,草木本该长成一片摆荡的海啸。然而举目四望,却大多是贫瘠和苦味的暗黄铺天盖地充斥了眼球。
我的心微微抽紧,因为看见年迈的老人坐在屋檐下,一身早已经饿的皮包骨头,松垮垮的皮肤一层层叠下来,那样奄奄一息的姿态,让人顿时心头发酸。
我回头看向森爵,他的目光沉沉,却带着说不出的怒气。仿佛四周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我别过头去,终于不敢再看。领头的老者带着我们长驱直入,村庄的房屋四起,然而多半已经颓废了,也无人在村庄的巷子里行走,孩子们瑟缩着趴在门扉里,透过一点缝隙打量着我们,面孔上满是惊惧。
一直走到一间瓦房前,他这才停下了脚步,那些跟随在他身后的人不知不觉都已经散去了,只有那个叫阿充的高大男子抱着受伤的人,一直紧紧跟随在我们身后。老人嘱咐他将人放在床榻上,亲自去后院带了草药过来。
“我虽然略懂一点医术,但是他伤的这么重,能不能醒过来,便要看天意了。”老人摇了摇头,声音里不无感慨,“还这样年轻,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和苏裴安作对的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阿充在旁边帮忙捣药,他为人粗犷,做起事却又十分细心,捣药的手势柔和,将绿色汁液弄出来,随手递给老者,此刻却闻言冷笑了一声,“村长你不记得,上次苏裴安派人放火烧了井头村,二百多口人没有栖身之地,流离失所,仅仅就是因为晚交了赋税么?”
我隐隐有些吃惊,苏裴安对赋税苛刻到这种地步,究竟是为了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百姓逼迫到死亡的绝境,他当真无所畏惧么?
“苏裴安在各处四处搜索你们,我们村落虽然能冒险收留你们几日,但是我们这个村子,自己已经是危如累卵,只怕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怕也护不住你们几日了。待养好了伤,你们就快快离去吧。”老者叹了口气,将草药敷在那少年身上,又换了干净的布条为他绑好伤口。
我们一时之间沉默无言,不知道该对这个心力交瘁的老者说些什么。那身材高大的男子看了我们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便扶着老人先出去了。
森爵看了那受伤的人一眼,目光复杂,“他的伤一时半会儿可能好不了,但是既然已经敷上了药,到底年轻力壮,恐怕也不会再继续恶化下去了。倒是我们两个,原本想要混进崇德城中去,现在想来只怕也是没什么机会了。”
我点了点头,苏裴安恨我入骨,只怕是一定要取我性命才肯罢休。我们或许能从石崇的那条密道里再回去,但是苏裴安警觉,只怕那宅邸周围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我叹息了一声,“你和石崇都在瞒着我,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结成了同盟,我竟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现在也是一样,你们兵分两路,各自行军,现在你说要去崇德城,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苏裴安心里恨毒了我们,要是此刻去崇德城,他若抓住了我们,一定会千方百计要我们交回那本译书。明明是自投罗网的事,你却还是坚持非做不可?”我静静盯着他,目光之中并没有不满,只是将心中疑惑一吐为快。
我一直有太多疑问,只是始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时机闻出来。森爵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和石崇,又在暗中达成了怎样的协议?我明明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这件事,可是到头来,却依旧像是一枚随时都会被抛弃的棋子。
森爵看我的脸色凝重,缓慢的说道:“碧清,你一直以来,都是我所见过最为聪明,也最有自己主见的女子。我们从楚国来到魏国,一路上失散之后又重逢,我对你始终心怀钦佩。但是你最大的坏处,便是无论什么事情,你都要求一个明白。有些东西,其实不明白反而更好,难道你不明白么?”
我嗤笑了一声,神色也郑重起来,仰首道:“你说这番话,是因为并没有将过看做同伴对不对?我从楚国来到魏国,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跟着你来魏国,是因为你说蜀中来年会开桃花,我们可以一起赏花煮酒,于是我便来了。可是你现在说这样一番话,我却不明白了。”
“有些事我可以不明白,但是我不能事事都不明白,那不是聪明,那是愚蠢。”我的声音冷淡,我想,从前的我一定不会这样咄咄逼人,可是现在的我,和从前的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们的计划,便是在崇德城之中引起内乱,让苏裴安自顾不暇,石崇已经前去拦截那一对从百济而来的密探,我们要刚在石崇和他们会面之前,毁掉所有的布局。”森爵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件事不能对我说。我咬了咬嘴唇,“你们为什么瞒着我?”
森爵摇了摇头,他看了我一眼,又将目光落在那受伤的男子身上,“这件事情,本来没有瞒着你的必要,只是不想走漏了风声,所以不曾刻意提起罢了。你如果问我,我不会不说。”
我的心这才松了下来,是在沈府之中呆的久了吧,我竟然这样害怕别人欺骗我,害怕他们将我看成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然而不过转念一想,我蓦地问道:“你回答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但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森爵,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你和石崇结盟?”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碧清,我方才不是对你说过么,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未必比不知道要好。我将此行目的告诉你,是因为你也牵涉其中,告诉你可以让你觉得心安,并无不可。但是和石崇的事情,却恕我不能说得更多了。也许对你来说,瞒着你便是不信任你,但是我却想要你信我,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和摇摆不定。这件事到了时机适合的时候,我自然会说。”
森爵素来沉默寡言,即便我们一路并肩同行,他多半时候也是沉默的,像是一泓深不可测的泉,不动声色。此刻竟然会解释这么多,我看着他俊朗的脸,这么多日来奔波忙碌,他还是清雅如兰,哪怕衣襟上有血渍和污泥,却依然不染尘埃。
我终于觉得疲倦,不想再和他继续为此事争执。我伸出手为他拂去衣上的尘土,“我明白了,既然你觉得有些事不该我知道,那么我不去问就是了。更何况,我也有我自己的秘密,将心比心,是我急躁了。”
他长得高,我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衣襟,他却正好回过头来看我,下巴便从我的手背上刮过去,因为有好几日不曾剃去胡子,有青色的胡渣刮过皮肤,带来酥酥的麻,我忍不住想笑,“真是有趣,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不长胡子的。”
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人也真是奇怪,怎么一会儿就不生气了,倒像是个孩子似的。”
“我本来便是孩子气,你到今天才知道么。”我讷讷收回了手,生怕自己脸上飞起了红霞,转过头慢慢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是无理取闹,我只是太害怕了。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姐姐们一起去灯会,我兴高采烈坐在房里等,我以为她们会叫上我一起等,可是没有,我一直等啊等,等到天都黑透了,也没有等到她们来叫我。”
我这样纠缠不休,并不是因为无理取闹,而是少年时候残缺的记忆太多,让我时刻担心自己会被抛下。
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你放心,如果我答允了你什么,我就一定会实现,我不会抛下你,也不会让你一直等下去。”
我缓缓收敛了笑意,用力点头,转过头去的刹那,眼眶竟然有陌生的酸涩感。就在此时,一声低低咳嗽却在耳边响起,那是个陌生的声音,带着几分调笑,“你们两个在伤患面前郎情妾意,实在是太不公道了!”
我快步走上前,果然看见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笑吟吟看着我们。
“原来你早就已经醒了,所以方才我们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我故意抽出他手中的长剑,“那不是你该听的话,既然如此,少不得我便要杀人灭口了。”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你们要是想杀我,就不会千辛万苦将我救出来了。救命之恩,自然涌泉以报,你们想要进崇德城对不对?”他眨了眨眼,“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