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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页(第1页)

但是这一次,严谨完全丧失了时间的概念。门上的孔每天定时打开三次,取走上一次食物的残羹,再送进新鲜的食物和净水。开始两天负责送饭的还能看到食物和水杯被挪动过的痕迹,第三天第四天,几乎每顿饭都是什么样子送进去,再原封未动地取出来。严谨觉得累。十年前在小黑屋里,他有很多事可以做:用触觉熟悉环境、原地跑步、唱歌、背书……但此刻他只是感觉累,每一节骨头都酸痛酥软的疲累,仿佛刚刚进行过一场超越极限的拉练。躺在相似的黑暗里,他不断想起云贵高原上的星空。那是他记忆中与黑夜相伴时见过的最多的画面。原始森林的黑风在耳边呼啸,空气中到处是厚腻的动植物腐烂的味道,亚热带低气压的酷热,身上厚厚的涤纶网布伪装服,都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抬起头去寻找星空。绝少污染的海拔2000米的高原上,满天星斗错落有致地悬挂在深邃的夜空中,又亮又密,不用天文望远镜,肉眼都能看到各个星座各就其位地闪烁在天幕上,散发着沉静而又永恒的光芒。那份恒久与浩渺,使人顿生敬畏之情。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此时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周遭的黑暗,这无边的黑暗如同一股黏稠的液体,不动声色地流进血管和肌肉,浸透了人的五脏六腑。但不知什么时候起,眼前却亮了起来,似有明亮的流星一颗颗滑过。严谨感觉记忆有些混乱,二十世纪末那场最瑰丽的英仙座流星雨,应该是他参加特种大队选拔测试时,当他蒙着眼被一辆吉普车扔下,独自一个人被遗落在锡林郭勒草原深处,无意中看到的至今难忘的一幕。他缓缓地蜷缩起身体。监室里太冷了!好像草原上的风吹过来了,冷而硬,像刀子一样。黑夜、冷风、沼泽、夜行动物绿色的眼睛,尚未年满十九岁的小小列兵,站在无遮无挡的草地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渺小,什么叫恐惧。紧紧搂着心爱的自动步枪,他毫无羞耻感地大哭,直到他看见那无数颗划过天际的流星。他抹掉眼泪,呆呆地仰望着头顶那场盛大的烟花秀,如此熬过了十八年的人生里最难熬的一个漫漫长夜。人对第一次的经验,都会记上一辈子,何况是这种特殊的回忆,十几年后他还能对每一个细节都记忆犹新。太阳照耀下的草原,温度骤升,走不了多远便是一身汗,更别提负重行军。迷彩服始终半湿半干,背后一层白花花的盐碱。没有定位仪器,他只能依靠直觉寻找前往特训基地的方向。随身带的水喝完了,口渴得厉害,舌头变成一块没有知觉的木头。草原上不时会有小小的水潭出现,但是那种雨后的积水蚊虫滋生,喝下去人会上吐下泻。在找到干净的水源之前,他只能撸把青草放在嘴里咀嚼,靠草叶的汁液缓解一下缺水的症状。随后是疼,火辣辣的疼。沉重的背包带几乎勒进肩胛骨,每走一步,背包在身后跳动一下,背包带便会与肩膀的皮肉摩擦一次,汗水渗进皮肤的破损处,如同一把把小刀凌迟着骨肉。但是那时候根本察觉不到自己的疼,相比越来越严重的身体脱水,这种皮肉的痛完全不算什么。躺在看守所铁架床上的严谨,仿佛在重温十几年前的那一幕。身体在出汗,却不知水分从何而来。口渴,渴得内脏像火烧一样。远近的记忆都逐渐模糊,唯一清楚的感受,是身体里的水分在一点点流失,好像生命在一点点离开一样。“水……”他的唇边逸出模糊的呻吟,却没有人听见,只在一室黑暗中化作一丝含混的回音。严谨睁大了眼睛,希望能像十几年前一样再次看到绚烂的流星,但他的眼前,此刻却只有无所不在的黑暗。而且那黑暗的密度似乎在一点点增大,每吸一口气,其中一大半像是包含着那种说不出的黑色杂质,然后整个肺部都似充满了黏稠的黑色液体。他想坐起来,可是力不从心,他吃力地呼吸着,记忆变得更加混沌,梦里回溯过多少遍的熟悉场景又回来了。亚热带的密林,阳光剑一样从茂密的树叶间投射下来,身边有不知名的小虫在不停歇地蹦跶,也有青灰色的小蛇在手边无声地游走。“注意,目标出现。”“距离?”“八百七十米,正在接近。风向偏右,四分之三,修正,两分。”“目标锁定。”“可以射击。”“乓”一声,枪口冒起一缕青烟,瞄准镜中的目标像被人突然迎面揍了一拳,所有的动作顷刻静止,然后轰然倒下。“目标命中。”“威胁解除。撤。”“乓”,又一声,枪声很远,身边人却倒下了。他从来不愿看枪口下倒下的目标,不愿看见血与尸体,但是这一次,他却以三十厘米的近距离,亲眼目睹最亲密的战友胸前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亲眼看着鲜血如何一滴滴流尽,生命如何一点点消失。一点儿冰凉的液体缓缓滑过严谨的面颊,他嘴唇哆嗦着,用已经完全嘶哑的声音,轻声唱起一首歌:“你说你无悔……这军装穿过一回……你说你无悔……这岁月铸成丰碑……你说从军如诗如画……这像是生命中一朵蜡梅……”看守所在十几个小时之后才发现严谨的异常。管教干部开门进去时,他已经意识模糊。严谨被抬上担架,监室的门打开,吹进一股清新的风,那饱含春日湿润温暖气息的晨风,让他暂时清醒了一会儿。他感觉自己如同置身水底,正穿过黏稠昏暗的世界,努力向上方的光亮处爬升。神志清醒的瞬间,他听到担架旁边警察的对话。“不是说他特种兵出身嘛,也这么不济事呀?”“可不是,北京那边来人还说他身手挺厉害的,谁相信?”“是啊,他这案子太出名了,听说他家还有点儿背景,这要死在俺们这儿,可要惹大乱子了。”严谨想说话,喉咙里却像被人塞进了一把沙子,又热又辣,完全发不出声音。他尝试着调整呼吸,但剧烈的头痛迫使他闭上眼睛,黑暗再次将他吞噬。严谨先被送到距离看守所不远的监狱医院,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由于没有及时治疗,已有肺损伤的症状出现,鉴于监狱医院条件有限,医生建议立即送市级医院。又紧急转移到市区一家三甲医院,为了便于警方看守,医院专门为他腾出一间单人病房,当然窗户提前就从外面钉死了。严谨在这家三甲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炎症才基本被控制住。幸亏他身体底子强壮,并未留下太多后遗症,这时候医生方发话允许他在走廊上放风以及会见外人。第一个来见严谨的,是他的辩护律师周仲文。周仲文推开病房门时,严谨正一个人扶着墙在病房内慢慢地走动。虽然医生认为定时出外散步对他身体恢复大有好处,但是警方考虑到严谨曾有逃狱的历史,需要严加看管。出门必须佩戴械具,在民间医院里若被人看见,显得过于惊世骇俗,影响太不好,所以他只被允许在短短的走廊末尾放放风,或者在病房里散散步。听见门响,严谨抬起头,那模样把周律师吓了一跳。因为头部受伤,他的头发多日未洗,浓密的黑发几乎打结,双目充血,眼神疲惫,密密麻麻的胡楂儿把整个下巴都遮住了,出演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简直不用化妆。听见门响同时抬起头的,还有坐在窗前的警察。本来警察正埋首在一堆本地报纸中看得出神,周律师进来把律师证和委托书给他看,他满脸严肃地审视半天,“嗯”一声,将证件扔还给周律师,视线又重新落回报纸的文娱新闻上,并没有一点儿要回避的意思。周律师深知下面省市的公检法土规矩多,比不上北京的规范,很多事都无法较真,只好咬牙忍着当他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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