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入喉,反而灼烧着顾煜心头的烦忧。野鸟“咕咕”“咕咕”的叫声隐隐传到耳畔,他猛然暴起,将面前成摞的兵书“哗啦”一声全部扫下几案。咕咕你妈呢咕咕,一听就是笑话爷没媳妇了。“咕咕”声并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猖狂,不仅如此,一向安静的帐外还突然嘈杂起来,让本就心乱如麻的顾煜很想循着声音给这傻鸟俩大比兜。嘈杂声中,顾煜却听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像是……萧灼华。他怎么会来这?一定是自己太想他所以听错了吧。顾煜惊喜地侧耳倾听一瞬,又垂下头黯然神伤。“贱妾萧灼华……求见将军!”一声嘶吼真真切切从帐外传来,好似杜鹃啼血一般悲哀又沙哑。顾煜快步惊掀帘,看到萧灼华被几人强按着跪在自己帐前。“将军,此人擅闯军营,谁都拦不住,提名非要见您。”一个不认识萧灼华的士兵说。萧灼华的脸色差得让顾煜心惊,像是大病初愈。与那日满面胭脂风光无限不同,如今的他憔悴得快让顾煜认不出来。萧灼华清瘦的面容惨白得看不出血色,泛红的桃花眼荡漾着泪光,薄唇虽然干裂却显出发紫的绯色,两颊也红得不正常,与白皙发灰的皮肤很不相称。他微张着嘴唇费劲地喘,鬓发被汗水打湿,显然滚打摸爬了很长一段路,发出的喘气声都带着颤抖的哭腔,瘦弱的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凸起的肚子悬挂在腰间,随着他剧烈的喘息微微地抖。身上满是尘土,膝盖上沾着粘腻的泥水,让顾煜怀疑他是不是走不动路了一点点爬过来的。鲁日特的营地离这里极远,顾煜想不明白他一副病躯,还揣着个孩子,怎么消受得了这一路而来的冷风沙尘。明明刚才吼得那么大声,一见顾煜,萧灼华就不说话了,像胆怯的家猫一样畏畏缩缩仰望着他,眼里的委屈快要溢出来。萧灼华撇嘴咬着下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露出顾煜从未见过的脆弱表情,可怜巴巴的样子与以前的沉稳淡然截然不同。“连老子的人你们都敢动?都给我滚蛋!”顾煜眼神阴暗,凌冽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懵逼的兵,语气暴躁得吓人。见一向寡言沉静的的顾煜发了火,他们知道这事比天塌了都糟糕,一个个着急忙慌跑得比兔子都快。萧灼华跪坐在原地发抖,被顾煜刚才吼的一嗓子吓得都不敢哭了,眨巴着泛红的桃花眼,惊恐地看着他,气都不敢放开了喘。顾煜顿时感到一阵心疼。看着萧灼华清瘦颤抖的身影,顾煜仿佛看到了一只满身伤痕和污泥的野狼,筋疲力尽地摇着枯槁的尾巴,眼神躲闪又乖巧,生怕眼前的人会赶它走。“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不怕啊。”顾煜眉眼舒展开来,一步步朝着萧灼华挪去,动作不敢太大,生怕把媳妇吓跑,刚刚凶狠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柔软,语气也变得温和又平缓。顾煜把自己穿着的大氅褪下披到萧灼华身上,不顾尘土满地,直接缓缓跪在地上,把萧灼华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嘴里轻声念念有词:“小时候你对我说过,抱抱就不难过了。”顾煜感觉萧灼华比以前更瘦了,抱着都硌手,哆嗦着的身躯冷得像冰,圆滚滚的肚子却温热地抵着他,不时像小鱼吐泡泡一样轻轻地动。萧灼华把脸埋在顾煜肩头,仍是不说话,憋在心底很久的难过决了堤,化作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顾煜的棉衣。“少爷。”萧灼华哽咽着唤他。顾煜答:“我在。”“少爷。”萧灼华抽泣一声,抖得更厉害,继续唤他。顾煜答:“少爷在呢。”萧灼华以为顾煜会和以前一样嫌弃他窝囊,骂他矫情只会哭,但顾煜没有。“跑这么远来找我,一定很辛苦吧。”顾煜轻柔地给他顺着背,“委屈我媳妇了。”“冻坏了吧,我抱你进帐里,我帐里有炭盆,暖和的。”顾煜把萧灼华打横抱起来往帐里走。“我不能……进去……我太脏了。”萧灼华在顾煜怀里挣扎不动,瓮声瓮气地说。“不脏,我的灼华最干净了。”顾煜抱得更紧。顾煜把萧灼华塞到自己被窝里,转身把酒壶收起来,从烧水壶倒出一杯热水。顾煜再转身要把水端过去时,却发现被窝里没人,萧灼华跪坐在几案前,散乱的墨发垂在腰间,手还冻得僵硬着,正笨拙地把一张纸摁在几案上摊平。“做什么呢?”顾煜把水杯放到几案上,偏头脖子去瞧那张纸。“我阿哥律青说,你不肯见他派的使者,所以我骑马偷跑出来碰碰运气,想着你万一肯见我,”萧灼华说着难受得喘一口气,眼前模糊得看不清东西,把纸颤颤巍巍地递到和顾煜相反的方向,“鲁日特混战已久,民不聊生。这是我阿哥开出的条约,只要夏军肯相助我阿哥称王,他以后愿带领族人北上安居,永不再犯。”看着萧灼华连举一张纸都费劲,顾煜心都要碎了。顾煜不动声色地走到萧灼华递纸的方向,接过来定睛一看,和律骨浑和大夏盟约中霸道不驯的措辞不同,这条约中每一条都做了十足的让步,对大夏百利而无一害。通篇流露的诚意和顾煜印象中野蛮无耻的北狄完全不沾边,让顾煜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些和律骨浑联络,要不是他心怀偏见一意孤行,说不定现在战事早就结束了。长久的沉默让萧灼华以为顾煜是在想措辞拒绝,他捏住顾煜的衣摆,一边咳嗽一边张开干裂的嘴唇卑微地哀求:“就当……咳咳……看在我救过你十八次的份上……你也救救我和我的族人……”萧灼华说着说着就支持不住了,用胳膊肘支着地面,伏在地上喘出声来,看样子呼吸都格外费劲。“你没有救过我。”顾煜意识到萧灼华的异常,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你烧得说胡话了。”“你一直在找的银面桃花刀……就是我。”萧灼华循着顾煜的声音抬头,脸颊憔悴泛红,喘气声粗重,一双桃花眼呆滞又涣散。顾煜想起十岁那年他在逃亡途中被不少人追杀过,每次自己遇险都会有一个玄衣银面具高马尾的身影替他招架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杀手,在顾煜准备道谢时却丢给他些吃的,默不作声飞身离去。神秘人保护着顾煜直到他遇见了夏知秋,有了公主势力的庇佑,从此顾煜再也没见过当年的恩人。后来顾煜听说他的恩人就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银面桃花刀,杀人如麻,残暴狠厉。他听了不觉得憎恶,只觉得亲切,他三年以来托无数人去找当年的恩人,却始终一无所获,曾经叱咤风云的上京“条约大夏是一定会签的,我跟你保证。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可我却……我真不是东西……”顾煜看着萧灼华那道疤愣了很久,心里正愧疚万分,突然注意到他身上被血浸透的绑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