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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页(第1页)

“萧氏庶子,名灼华,相传实从公十三年,留有一子。以至此人真伪,太史公亦无从查证。据闻方是时,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多有薄待。自其长逝,已而悔之。”——《谢庭春纪事》我叫谢庭春,是个史官。之前朝廷命我编撰名将顾煜的生平,以赞誉良臣,勉励后辈。这着实是不大好办的事,毕竟顾将军只有年少时壮阔的功绩被朝廷记载下来,二十三岁以后的生活,仅用一个“隐”字概括。秉烛翻阅泛黄的史料,我激动难耐,熬了个通宵。这是怎样一位勇猛可敬的将军啊,十二从君征,十六觅封侯,二十三功成拂袖,卸甲归林天难留。匆匆从上京启程,我一路打探,风尘苦旅才摸索到武陵山的桃花村。晨风吹衣,水漾夏曦,我走得太急,草叶上的朝露便溅了履。我站在田埂向下望,有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正独自蹲坐在田间,低着鬓发灰白的头,动作迟缓地伸出手,从面前的小木架上揪下一根绿盈盈的黄瓜。我小心翼翼越过阡陌,来到那老人面前。“老人家,您可知有个姓顾的将军隐居于此?”那老人听了,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就是。”尽管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迹,长年累月的劳作与衰老也让他略显佝偻,他的眼睛却如武陵山上的桃花溪一般澄明,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清扬的风采。我犹豫一下,向他道明来意。顾将军和蔼地笑了,伤疤一样的皱纹泛起波澜:“陛下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他低头沉默一会儿,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抬头,他问:“陛下可还头痛吗?君后、公主也年纪大了吧,他们可还安健?我儿子前些年下山被朝廷召去,那小子还好吗?”我告诉老人家:“上京有个叫苏云澈的奇医治了几年,早就将陛下的头痛医好了。现下也不用打仗领兵,君后总算清闲下来,身体也好着呢,前些日子还陪着陛下去江洲看灯。这些年世道好啊,不用剿匪了,公主素有山水性情,听说早就带一个江姓美人四处游玩去了。您家公子在西域征战,有您当年的风采,从没打过败仗!捷报传来上京,满城喝彩。”“好,好……”顾将军轻松地笑着,“照你这么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喽。”“百姓安居,国库充盈,当然是盛世。”我点点头。顾将军挎上装好黄瓜的篮子,篮子里还插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像是要起身,我见状搀扶着老人家,听见他轻声说:“小伙子,谢谢你啊。”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后颈有一处凹陷下去,像是重伤后为了保命才挖了腺体。顾将军住在一处荒僻的院落,庭中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桃花树。顾将军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棵树,很自豪的样子:“这棵树是我从上京故居移栽来的,当地的种树能人都说它不能活,我偏不信,精心侍弄了几年,都长这么高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带来一棵树,顾将军沉默许久,说:“我妻在世时,曾在那棵树下等我归家。”我自知触碰到了老人伤心的地方,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屋里不大,但顾将军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招呼我坐下,从黑缸盛一瓢清水,洗净一根黄瓜递给我。我欣喜地咬一口,觉得刚摘的黄瓜就是比平常吃的爽脆香甜。“好吃吧,”顾将军慈祥地看着我,“我亲手种的。”随后顾将军拿起那捧野花,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整理自己的衣襟:“小伙子你先吃着,我要去看我妻,去去就来。”我把黄瓜放在桌上,仍旧搀着顾将军走。屋后的小山丘上有座孤零零的坟头,顾将军费劲地挪动脚步,跪坐到那墓前,轻轻用衣袖擦拭石碑上刻的“吾妻灼华之墓”。“哥,煜儿又来看你啦。”我听见顾将军说。“煜儿年纪大啦,腿脚不太灵便,前些天下雨了,路滑,就没来看你,你可不要怪煜儿呀。”顾将军微笑着,把野花一枝枝插到孤坟前,眼神里有种含蓄的暖,好像夫君在给爱妻的发间别上饱含爱意的艳丽芬芳。“您一定是个好夫君吧。”我有些好奇。“好夫君?不是的。我年轻时候是个混蛋。”顾将军仍是微笑着,眼里却涌上泪,“我的妻明明那么好,我还骂他,逼他干重活,我还那么重地打他,他那时候肚子里还有两个月的小桃子呢。”“他怀着孩子身体不好,我还牵连他上了战场,让他落下吐血的毛病。他明明有机会在娘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他还愿意陪我回中原,他说……他说富贵名利皆放下,他只想和我回家。”“他快生的时候,我去南疆打仗,没能陪在他身边。他当时有多害怕,多疼,我都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这么傻,我真快恨死自己了。”我听着心下惊愕,懊恼自己又多嘴引人悲痛,只好慌张安慰:“您莫要伤心,我看有古书中说,今世有太沉痛的结尾,千年后就有最欢喜的轮回。”顾将军大喜:“真的?”我认真地点点头:“下一世,您和夫人肯定会再相见的。”顾将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呢喃道:“好啊,太好了。”我看着他苍老又孤单的模样,有些心酸。大概人老了,总会容易信些莫须有的东西。我住在顾将军的屋子里将尽一个月,亲耳听顾将军讲述他的故事,写得自然十分顺畅。只是关于他夫人的事情,顾将军总是有意回避,我也不敢多问。后来我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顾夫人,真真假假无法辨认,只好凭猜测尽量来写。遗憾的是,那位占据在少年将军心中风华绝代的公子,在我的纸面上却凑不够两行。我回京那日天阴雨寒,顾将军也没有挽留,赠我一把伞,说难为我陪他这个糟老头子闲聊这么多日。他腿脚不利索,驼着背在门槛上坐了很久,目送我远走。流连不舍地撑伞回头,细雨落在额前,我定睛回望那小小的木屋,发觉顾将军仍静静坐着,在雨中远看只是很小很模糊的一点,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这个开创过盛世的人,如今却甘愿被盛世遗忘,将自己终年隐在这林海茫茫的青山里,只为了守着那棵桃花树,和那处光秃秃的坟头。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摹他对亡妻的感情。历史的天空留不住阡陌流淌的风,就如同深情之人留不住心上的惊鸿。几年后,我再去看望顾将军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不认识我了,村里人说老顾头快不行了。顾将军气息奄奄,在桃花树下坐着不肯回屋,看着我傻笑。他在桃花开放的阳春穿着一件厚重的、打了很多补丁的夹袄,干巴巴的手上套着一根修补过的红绳,很自豪地向我伸出手来,说这是他妻给他做的,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他对我说:“我马上就打完仗了,我要回家,我妻要生产啦,我放心不下。”我含着泪,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又说:“春天到啦,你帮我给我妻烧点衣服吧,可不要花的,他喜欢素净的颜色。我妻很好看的,皮肤又白,素色才衬他……”我憋不住泪,哭得伤心。顾将军虚弱地叹口气,带着满足的微笑:“有个小伙子对我说过,千年后我们还能相见的。”“若有来世的话,夫人……”顾将军安详地闭上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让我再遇见你吧。”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像坠了一场软红的雨。按顾将军生前的交代,村民将他埋在了那坐孤坟旁。顾将军高大的坟墓立在他妻的小土堆旁边,好像顾将军至死都要守护在夫人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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