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四更,凤姐依旧衣衫整齐地在偏屋的榻上坐着。宝钗陪坐在她身侧,黛玉则坐在东首椅子上——黛玉已是困得很了,整个人迷迷瞪瞪地,头偶然向下一点,又瞬间清醒,宝钗一面陪着凤姐说话,眼睛却不住瞟向黛玉,见她困得狠了,便朝紫鹃使一个眼色,黛玉困顿归困顿,却立刻瞧见了宝钗的眼色,嘟囔道:“我不去睡。”
她对面张靖也是上眼皮粘着下眼皮,听见黛玉这话,立时又清醒了,睁着眼问道:“蟠哥回来了么?”
宝钗摇了摇头,张靖便觉精神又短了些,努力睁了一会眼,渐渐地又低了头。
宝钗道:“你们两个先去睡罢,这里有我和凤姐姐等着。”
她不过白说一句,张靖立刻便摇了头,道:“我等蟠哥。”因这话露骨,忙又补一句道:“他去那不正经的地方,不知快活得怎样呢,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免得他和别人对了口供,再一道回来哄我。”
宝钗失笑道:“他要对口供,早在外面就对了,哪里还差这一会?再不然我替你看着,他们一回来,就派人叫你,如何?”这话虽是对张靖说,那眼却不住看黛玉,黛玉默不作声,只半眯着眼站起来,直愣愣走到这边,向榻上一坐,一倒,便横进了宝钗怀里。宝钗忙搂住她,叫她枕在自己腿上,方对凤姐笑道:“凤姐姐瞧瞧,都三十多的人了,可还有半点大人样子么?在家如此也就罢了,在外还是这样,倒叫凤姐姐看笑话了。”
黛玉眯着眼道:“凤姐姐与我们都这样熟了,倒是你又来说这些见外话。”被宝钗在脸上掐了一把,便转脸向内,伸手在宝钗腰上一环,侧躺着不动了,宝钗也不知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没睡,便对凤姐歉意一笑。
凤姐反而笑着向张靖道:“妹妹若不介意,不如也上这榻,横竖这里宽敞。”
张靖见凤姐、黛玉并不见外,便也上了榻,凤姐让她到里面躺了,又叫小红拿了两床薄被,她替张靖盖住,宝钗替黛玉盖住。
宝钗与凤姐两个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叙话,旧事叙完,便说些十来年的见闻与管家琐事,及张靖、黛玉两个上来,宝钗的声音便熄了,一心只顾念着黛玉,一会儿替她掖会被子,一会瞧瞧她侧脸,一会儿又对着她傻笑一回,凤姐说话,两三句里只听得见一句,凤姐便自觉地闭了嘴,想一会平儿,叫小红去门口张望一眼,再想一会,又去催小红,宝钗见她心神不宁,轻声道:“凤姐姐不如索性叫个男人去外头打听打听罢。”
凤姐却又摇头道:“万一他们还没动手,这大晚上的派人出去,倒露了痕迹。”因命小红来换了一壶茶,又叫重新上了点心果子等物,宝钗见里面有盘瓜子,便伸手抓了一把,一颗一颗慢慢剥了放在盘子里。
凤姐便知她是给黛玉剥的,也没言声地剥起来。
两人将把一盘瓜子剥完的时候,方听门外有动静,略等一会,便见小红引平儿进来,平儿一手解衣,一面轻轻进来,凤姐忙下了地,接过她的衣裳一抖,只见一件藏青色外袍上全是灰尘,再细一看,就见心口处破了一道,凤姐立时就皱了眉,先看一眼平儿,见她穿的还是出门时那套,身上又无血迹,方安下心来,到底觉得惊醒,免不了又看了黛玉一眼,黛玉却已被宝钗叫醒,眼还未睁,先问平儿道:“那件事也成了么?”
凤姐一怔,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平儿点点头,满脸喜色地道:“成了,多谢林姑娘。”
凤姐柳眉一竖,那一腔心思隐而未发,只淡淡向宝钗、黛玉同张靖道:“事情既已成了,明日还要赶路呢,你们快早些去安置罢。”
宝钗知她急着问平儿话,便一手牵了黛玉,让紫鹃扶着张靖,四人相携而出。凤姐又将小红打发出去,待人都走了,便把门一关,平儿见这架势,早知不妙,先人一步,笑嘻嘻道:“凤儿,我可想死你了。”一把将她搂住,半拖半抱地带到榻上,忙忙地就要将那唇枪舌剑使将出来,好先填堵了凤姐的嘴,谁想凤姐反三下五除二地剥了她的衣裳,将她精赤条条地暴露于室,见那身上并无新添伤痕,才算彻底放了心,却把脸一沉,厉喝道:“你方才同黛玉眉来眼去的,说些什么呢?几月不见,皮痒了不成?竟还有事瞒着我来了!”
平儿告饶道:“因宝钗她们也做了些生意,所以和她们商谈些买卖上头的事,并没有瞒着你。”
凤姐一发不信,却冷笑道:“你生意上哪条事我不知道?她们做的官家买卖,专一倒卖些生丝布匹,又有贾琏那厮专职打理,与我们家又有什么相干?”
平儿笑道:“我想南货买卖本钱太大,树大招风,且我们久离京中,也不知北边喜欢些什么,这两年靠着从前的老关系,还能卖得动,再过两年,时兴的东西又变了,那些老关系也渐渐丢了,货要卖不出去,倒是不妙,不如还是收了,买些田土做人家,倒也是个百年基业。”
凤姐嗤笑道:“我们这样儿的,还说什么百年基业,你还真当自己是个男人了不成?”
平儿一笑,并不言语。凤姐被她一说,疑心尽去,却又絮絮抱怨黛玉,说:“说什么不叫我们冒险,其实还不是叫你做诱饵了?你假装从外头回来,和我在家里等着人家,不是一样的么?”
平儿道:“我虽是孤身回来,后头却埋伏着那许多人呢,家里这样小,你在这里等着,也藏不了几个人,再说我是在城外徘徊那么久,故意叫人发现,那是敌暗我明,你在家里,却不知道他们何时会上门,却是敌明我暗,怎能一样?”
凤姐辩她不过,恼得在她腰上掐了一把道:“你就知道帮外人说话!”正好小红打了水来,她便张罗替平儿擦了一遍身子,平儿肚中饥饿,亏得凤姐已叫厨房备下一碗热热的面来,等平儿吃过,天已经微微亮了,两人便不回屋,只在榻上略躺了一会,听薛蟠处的差役过来,说辰时薛蟠便要启程回府城,加紧处置博罗县令之事,免得旁人知道,徒生变节。
平儿就要起来,凤姐道:“辰时呢,你急什么?再躺一会也不会躺坏了你。”
平儿道:“我瞧瞧家里东西收好了没。”
凤姐道:“多早晚就叫他们收拾了,这会儿都装好车了,还用你来管?”
平儿又道:“那我叫他们带一篓子荔枝你路上吃。”
凤姐努嘴道:“荔枝也有,干粮也有,你就安生躺着罢。”
平儿躺不多时,又闭着眼问:“床底下那个匣子带了么?”
凤姐道:“带了。”
平儿连问了几句,方慢慢道:“我昨日带回来的东西里有个檀木妆盒,那个也收了么?”
凤姐停了一会,才道:“收了,你安心睡罢,一会我叫你。”
平儿也着实是困了,又听有凤姐叫她,便渐渐地熟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却已是日上三竿,她身在一辆辘辘行驶的马车之中,平儿只道凤姐已经打点上路,便又安心睡了一回,至晚方醒,这回却不在车上,因笑问:“是到了哪了?”
凤姐盯着她半晌,方道:“自家庄园,你都不认识了么?”
平儿一惊,挣起身来,只见四处摆设,分明还在博罗,登时转头,问凤姐道:“…凤儿,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