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一去数月,凤姐埋怨之余,渐渐的又生出几分想念来——她与贾琏少年夫妻,极为相得,日日欢好,未曾懈怠,贾琏一去万里,情极久旷,还可做那寻花问柳之事消解,凤姐身在内宅,消解无门,她是大户人家的年轻妇人,还不大知道那等角先生、铜山羊的阴私,白日里有家务分心,倒还没什么,到了晚上,当真是长夜漫漫,情难自已。
她初时只当两人睡惯了,独自一人睡不好,因此只是叫平儿做伴,谁知平儿谨小慎微惯了,躺在床上,也如无人一般,凤姐只好迫她脱了衣裳,自己凑过去搂着她。
平儿身量较凤姐为大,她本是家生女儿,打小伺候姑娘,虽算不得粗糙,通身却自有一种柔顺内敛之态,凤姐最喜她这份柔顺,抱她在手里,竟觉比贾琏素日抱着自己还舒畅些,因此食髓知味,从前数日叫她陪伴一次,这之后竟日日要和平儿一起了。
凤姐平素严厉,下人中拿她说嘴的最多,见平儿与凤姐如此,那议论渐渐的就出来,有说凤姐风骚,耐不得一日寂寞,有说凤姐再是母老虎,离了公虎也不成的,再有年迈的婆子,酒后拿那等假凤虚凰的话来胡沁,虽被管家喝止,然物议纷纷,由此可知。
平儿自己是仆从奴婢之流,诸般消息,难免耳闻,听见这等议论,发狠叫婆子们立了一通规矩,将此事平息,并不打扰凤姐。
凤姐那里却正为马英娘烦恼,这马英娘进来之后,面上恭敬柔顺,每一见凤姐,便如见了活菩萨一般,没口子称赞,便是克扣了她的东西,她来诉苦,也绝口不提凤姐之过,不是说丫鬟欺心,就是怪自己无能,且又是说哭就哭的性儿,她哭起来,还不似旁人那等忍气吞声、无声泪流之哭,凡哭必在人前,且无论是大哭、小哭、抽噎,必然有她哭泣的仪态,时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时如芙蓉泣露、我见犹怜,因此不上一月,府中人人都知贾琏有位温柔可人的新姨娘总被凤姐欺负,便是贾母都问了一句:“那位当真是娼家?我怎么听说倒是个大家小姐?”
凤姐咬牙道:“不知老太太听过没有,她原是扬州瘦马——便是那起子黑了心没天理的娼户,将人买去,胡乱安个某家小姐的名头,琴棋书画的养大了,当良家卖了,名为良家,实则下贱。”
贾母听了却道:“则她的身世,到底查得出是贱籍还是良家么?倘若查不出来,咱们自己把这事按下也就是了,琏儿毕竟是有品职在身,不要将事情闹大。”
凤姐听贾母偏袒贾琏,满心委屈,面上道:“她是卖去过楼子里的,如今已是贱籍了。”
贾母听了才不言语,凤姐只怕她动念要见马英娘,那人生得妖冶,又是最会奉承的,恐怕贾母一见了喜欢,忙寻了别的由头退出来,自己在屋中生了一回气,复又叫婆子们来再嘱咐一遍,不许马英娘出了院子。
平儿见她又是为这事糟心,欲要再劝她早些处置了那人,又恐说多了她不喜欢,只好慢慢过来,笑道:“奶奶怎么大白天就挂着脸子,管事们的都吓得不敢进来了呢。”
凤姐恨道:“她们只要有好处,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哪里怕我这张脸呢!”
平儿听这话有缘由,忙问内里,凤姐冷笑道:“今儿老太太巴巴地把我叫过去,问我那位到底是良家还是贱籍,不知道哪个嘴碎的在她那里叨了一句,说那位是什么大家小姐,也是奇事。”
平儿心中一紧,道:“有件小事,本来见奶奶事忙,就没回了奶奶,如今看来,恐怕却不是小事。”
凤姐看她,她便道:“前几天我从那夹道里走过,听见几个洒扫的婆子在墙根下议论奶奶,说奶奶离不开二爷,二爷一走,奶奶寂寞,总要找我陪伴,我还没过去,林之孝家的把她们赶散了。”
凤姐大怒道:“好哇,怪不得这些人怎么忽然胆子大起来了呢,原来是认了二爷才是主子,我倒不是了!都是哪几个说的,你看见了么?”
平儿道:“我没瞧见,林之孝家的恐怕也不肯说——奶奶,我想还是早些把那位打发了罢,府中人多事繁,奶奶现管着多少大事,不值得为这些小事费心。”
凤姐苦笑道:“你倒我不想么?现在人都接进来了,不贤良的名声也传出去了,若是这时候再把她卖了,以后我可怎么做人呢。”
她素日都是个刚强模样,这几日熬煎,脸都已经瘦了一圈,又灰了心,脸上带出了几分颓唐模样,越衬出一段与常不同的凄楚,平儿见了,好不心疼,想了又想,轻轻上前将她一抱,轻声道:“奶奶不要灰心,她再厉害,身份摆在那里,难道二爷还能把她扶正了不成?”
凤姐被她一抱,竟觉烦闷少解,实在她性子太强,诸人都是怕她、敬她、畏她,忽然被人这么一抚慰,不免有所意动,也伸手略揽了一揽平儿,忽听外头人笑道:“人都说平儿是凤姐姐第一个贴心的人,我看真是一点不假的。”
凤姐抬头一看,见黛玉款款而来,也笑道:“你不去和你宝姐姐玩,又来闹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