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头看了看正在开门的韩朔,心想,人与人之间不存在广阔的共通的意义空间,所有人的相遇都是碎片化的,哪有什么永恒。当下的这一刻在一起,也只是两个人之间出于相同的情绪或需求,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上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相对于人际间的紧密关系,她更乐意与不同的众多的人建立各种各样的弱关系。天色欲晚的时候,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夕阳。不远处店铺的霓虹灯已经打开,四周的树把小路打扮得像茂密的森林。夜空中一群又一群的白鹭悄悄的成行滑过,不知落入哪里的山头。顺着海水的边际能望到重重的暮云。夜幕已降,黑色的海水平静无澜,没有汹涌,也看不到涟漪,只有轻轻闪动的波光,不理会城市,也不理会身边的喧嚣。这边的海风,那边的孤云,天上的星星,水中的鸟影,还有站起身沿路散步的她。疏明的空气格外新鲜,深深呼吸,竟有些许凉意。天光云影共徘徊,四处皆是海水云天,相映得恰到好处。很快,在小岛上她凭着敏锐的嗅觉,立刻找到了几家并排的海鲜排挡,买了一大串烤鱿鱼,和小碗装的扇贝蛤蜊,汤卤还滚热,上面撒了红色的辣椒。不知道他吃不吃呢,估计是不吃的。但她还是把吃的端回去,兴冲冲地赶路,想着他如果不要,那她就趁热尝个新鲜。她推开门,趿着鞋,带着一脚细粉的沙和一头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韩朔一直坐在电脑面前专注写作,她把食物从热吃到冷,直到见底了他头也不抬。她不好中途打扰他,于是取来自己的笔记本,坐在他对面也开始码自己的字,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怎么都不满意。不知过了多久,她一抬头,猛然发现正好韩朔也看向她。两人互相拿陌生的眼光瞅着对方,那一瞬间在他们的眼里好像对方是从未蒙面的陌生人,偶然相逢一般。是长时间专注沉浸之后的疲惫不堪。他们同时欲言又止,犹豫着谁先开口,最后还是他问,写得如何了,她叹气道:“心里有,笔下全无。”“看来写论文的感受有时和写作小说相似。”“依靠灵感的创造性工作大抵如此。”写作者手中的笔有如一柄权杖。这件权杖通体上下镶满宝石和钻石因而闪闪发光绚丽夺目,拥有神秘的力量,前端则是锐利尖细的笔尖。这柄权杖象征着创世的权力,才智之人能用它能描绘出极致美感的景物,感人至深的爱情,恢弘史诗般的情节,或者洞若观火的真理。打造这柄权杖需要血和泪的领悟,长久的哀叹,煎熬与苦闷那自不用说。梅宣疲倦地一笑,见韩朔也是如此,不管写小说还是写论文,都是同道中人。这天夜里起了台风,门窗被风弄得咯吱直响,像是有人在撬门,门窗紧闭,灯却摇曳不止。门外风雨大作,门内安宁祥和。韩朔关上笔记本,放下书,问她在这样的天气之下会不会容易感到孤独。她心想,怎么会呢,上一次遇到台风,我就直愣愣地站在大风大雨里面,你打着透明雨伞来接我的,怎么你忘了么。但她张口说的却是,一个人呆在空旷的屋子里,会呢。人的孤独是伴随一辈子的,而青春期尤甚。他说。她疑惑地眨眨眼。他自言自语说道,“我小时候经常挨打,挨我父亲的打。”“为什么?”“他是一名军人,性格暴躁易怒。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从小却是文弱阴郁的性情。他常常为之愤怒,觉得我软弱怯懦,不配做他儿子。稍有不如意,他就挥皮带抽打我,好像通过武力就能让我变得阳刚坚强起来。”他笑了,有一丝残忍的色彩,“很可惜,我最终也没有成为像他一样的人,而是走向相反。”梅宣头枕在双臂上,想象他是一个受到严厉责打的可怜小孩,遍体鳞伤的,脆弱无依的。心里未免酸涩地产生怜惜之情。但也只是同情了一小会儿。她接着想到韩朔毕竟是老了,人一老,就喜欢吹嘘自己曾经受过的苦,把苦难变成一枚勋章,挂在胸前,炫耀给别人看。可惜这些勋章少有人注目。梅宣感到自己也是他勋章上的一个装饰,他对她的宽容大方和慷慨付出,目的是想让看到这枚勋章的人留下怜悯的眼泪,顺便也让他自己感动得难以自拔。她想到这里,又自责是不是对他太刻薄了,为什么不能理解一下老人家的心情呢。纠结了几分钟,在纠结中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