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朔实则五点五十五就到了,他先是将教室的木门打开,让屋子里的空气通畅些,然后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把一个黑色的背包放在右边第一排的位置,掏出来一只装茶叶水的玻璃杯,他把杯子打开,喝了一口水,然后回头看了看黑板。左下的那块黑板上写着几行繁体字:“圣人作经,艺者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是上节课留下的,他的眼睛扫到前排一个学生,示意他上去擦黑板。黑板上的白字一点点消失,留下几行刷印和余粉。梅宣发现周围鱼贯而入的学生,看上去大概是本科低年级的,高中毕业不久的,半大的孩子。女极多而男极少的中文系。她不知道这节课韩朔要讲什么,就带了笔记本和纸笔,也不打算用它们,伸直脖子瞪大眼睛听着就行。韩朔这节课赏析张爱玲作品里的细节描写,尤其对光影变幻的描绘,以及曲折细微的情感。姜长安看到幽光下曹七巧的样貌,银娣想要自杀时看到的灯,白流苏见到的山麓间的阳光……本该是让学生们提前读过的,但是不少学生脸上陌生的表情暴露了他们很多人并未提前阅读。韩朔倒也不生气,慢慢地讲,不至于让他们跟不上,一半时间讲课,剩下一半时间当堂写作。梅宣偷偷瞄了一眼前排学生的文字,不消三行便看出是模仿韩朔的风格,不知是潜移默化被影响,还是刻意投其所好。韩朔讲课的时候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上次见她只觉得她看上去年龄小,现在她坐在大一学生中间,却显得不一样,神情和打扮成熟得多。下课后,学生纷纷把作业交到讲台上,梅宣背上包走到前面,用余光却在观察他。他站在讲台上微微抬了头,目光跟了半路。她站在门边等着,韩朔忽然侧了头,看向她那里。她下意识别过脸去,又懊悔本不必躲,探了头看一眼,他在和另一个学生说话,再也没有看她。她等了五分钟,学生还在围着他问题,她倒是想不出写作课有什么好提问的,除了考评方式和考试题型。梅宣暗自埋怨,从包里抽出一叠打印稿,趁他不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夹在学生作业中间,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扬长而去。韩朔再次抬头找她,发现她已经走了。他理了理学生的作业纸,卷了带回家批改。当他回到家坐在书桌旁,摊开厚厚一沓学生作业时,从中掉出来一叠的打印稿,抽出来一看,上面签有她的名字。大概是小说,没有标题。韩朔坐下来饶有兴致地读了下去:1925年,秣陵城东。时值秋季,一片红叶划过秣陵美术院的牌匾,落在门槛前。一只素色缎面鞋踩过红叶,青绿裙梢拂过门槛,青色的纤细身影被朱红的大门掩去。殷绘青只身一人,提一小行李箱,荦荦走进秣陵美术院大门。她要见的人,是秣陵美术院国画所所长谢涤衣。一年前,秣陵美术院国画所发布招聘公告,特招国画教员一名,尤其要求擅长花鸟画。一个月前,殷绘青也是携一箱行李便独自来到国画所应聘。小画室内设两方大桌,桌上各放全套画具和一封信函,下坐五名考官。殷绘青打开信函,信纸上写着简略的考题:六陵花鸟哭冬青,扇面画。秋高夜铎冷空庭,草木犹疑战铁腥。地下九哥今悔不,六陵花鸟哭冬青。明代袁宏道的诗,全诗肃杀阴寒,尾联更是缅怀故亡。真是出其不意,冷僻刁钻的题目,且不论诗句调性阴冷,这题材根本不适合扇面画。从明代晚期兴起的扇面画,向来为官绅交际往来的赠礼,多取明亮吉祥之题,作恭贺、留念、寄情的用途。谁会想过把悼亡画画在扇面上?殷绘青的手颤了颤,心思好像被触动一般,提笔作画,行云流水。考官无不惊讶,面对如此刻意刁难的题目,考生竟能不假思索提笔便作画?但都按捺住上前近观的冲动。到她只剩最后几笔完成的时候,考官中终于站起一人走近,如松风吹过。看了一会儿,不露声色,突然说了句:“左手。”在场者皆愣住,不解其意。他接着说道:“能否左手作画?”殷绘青含糊答了一声,画笔从右手转到左手,小心翼翼画毕,画作神韵不减。他点了点头,意示她可以离场了。不久后,殷绘青收到了录用通知。后来殷绘青才知道,那人就是国画所所长谢涤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