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皇上銮仗方起驾时,便迎上北王派去护驾的卫兵,因此一同回来,走至半路,忠顺府的亲兵也到了,都一同返京。诸王早在郊外设帐迎接,跪迎銮驾,君臣互道辛苦,一同回宫,先议了国政,次日方诏贾府有职人等晋见,告以元妃事,犒银若干。贾政磕头谢恩,忍痛奏禀:“荷蒙皇上天高地厚洪恩,日夜思欲竭其犬马之力,图报捐埃而未能。前日皇上回京之先,已命内相告知娘娘身殁事,殷殷垂顾,臣感激涕零,镂心刻骨,口笔难述。今更蒙皇上亲劳抚嘱,奴才不胜惶悚顶沐之至。归家之后,惟有设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遂谢恩归府,告知元妃灵椁回京日,又派出家人分班往亲眷处告诉,又叫进裁缝来订做衣裳,银匠来打首饰,又于栊翠庵另起一坛诵经,又叫多多准备帐幔香烛,一时忙得人仰马翻。贾琏因银子不凑手,走来问凤姐支取,凤姐道:“你做梦呢。年前的租子,难道不是你收着?况且给娘娘治丧,朝廷自有赏赐,如何又来问我要钱?”贾琏道:“去年田庄因大旱欠收,匪众又抢去大半,统共只剩那一点子钱,还不够应付过年的,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青黄不接,哪来的租子钱?这会子突然闹出这件事来,竟没个凑钱处,朝廷那点子赏银,连搭棚都不够,这两日早用完了,你好歹哪里腾挪些,先让我打发了素幔帷幕、蜡烛元宝这笔。”凤姐冷笑道:“这话说得蹊跷,土菩萨过河,倒叫泥菩萨背着——你没有,难道我有不成?这些年来出的多,进的少,每有事情派下去,不论子侄奴才,都是两手一伸只管要钱,二十两的营生,不要足一百两都不肯动一动窝儿,如今竟成了例了,哪里还有剩余?依我说,娘娘的事原是皇家的事,宫里发多少银子就办多大排场也罢了,又要耍虚头,图好看,打肿脸充胖子,又是白绫衣裙,又是全素头面,又是多少座纸亭子、纸车、纸房子,连栏杆、池子、花树、草虫儿也都要依模照样儿用彩纸剪出来,足足地要再搭一座大观园出来才罢了。十几个巧匠忙了多少日子,也不过备着到时候一烧。哪里是烧纸,竟是烧钱!如今我还不知道向哪里弄钱来给众人裁衣裳呢。好在刚忙过二姑娘的事,好歹省几件衣裳簪环的钱。还有个新闻呢,大概宝姑娘怕她弟媳妇没有素头面,悄悄儿叫人送了一对佛手簪、一对楼阁童子纹银耳环来给邢姑娘。不知怎么又给老太太听见了,说:倒是她想得周到。便又开了私房箱子,捡出许多银钗素簪散与众人插戴,连我也赏了这根簪儿。”说罢从头上拔下一支珍珠满地麒麟送子镂花簪来给贾琏看,又道,“可笑这个脚打后脑勺的节骨眼儿上,太太还要火上浇油,倒催着办宝玉的婚事,说要奉遗旨成亲,商量打多大床,多少柜子,又是什么织金衣裳,三牲六礼,都还指着天上往下掉金子呢。”贾琏道:“宝玉的婚事,老太太不是早有准备,怎么倒问你要?且不理那个,赶紧打发了手上这笔是真。不如还是找鸳鸯商量,或者还有些办法。”凤姐忙道:“快别去讨那个钉子碰。为她上次帮你弄了一箱子东西去当,不知怎么给太太知道了,人前人后不知念叨了多少次,又扔些不酸不醋的话儿给鸳鸯听。弄得她如今且远着你呢,避嫌还避不过来呢。你看这些日子你同她说话,她何曾肯拿正眼儿睃过你,别说求她弄银子,就是你拿着大捧白花花的银子给她,只怕她都未必肯要。”贾琏焦燥起来,顿足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叫我空手去回人家,把幔子退回去不成?”凤姐想了一想道:“这也不是个事儿,纵然今儿你还了幔子这笔,明儿银爵盏、银灯台那笔出来,还是不够。”贾琏道:“谁说不是?只恨无法子可想。”凤姐道:“法子倒有一个,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贾琏忙问何计,凤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许多东西在这里,钥匙可是你收着?如今何不拿它出来换些银子。反正那甄家已经是沉了底,未必再有机会翻身的,那些东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拿来且派些用场,救救急,灭了眼前火再说。”贾琏沉吟道:“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制之物,寻常当铺未必敢收。”凤姐道:“你还惦记着有当有赎呢,我劝你不如肉包子打狗——只望它去,别望它回了。我跟你说,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兴的,听说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认识各省各府许多大户,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个山高水远的地方卖给那些深宅大院里,一则解了燃眉之急;二则又隐秘,不至像典当那般容易露白,岂不两便?”贾琏笑道:“连我尚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女婿,你倒打听得清楚。”凤姐道:“你不清楚,难道我是耐烦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原是那年他女婿为了一桩古董生意和人打官司,被告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周瑞家的巴巴的来求我出面撕掳,我因此记下了。”贾琏道:“原来这样。他既欠着你这个人情,少不得会应承下来。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却往哪里去腾挪这笔银子呢?”凤姐道:“你若肯答应把甄家的东西卖的钱分我一半,我就先借你二百两对付了眼前。”贾琏咬牙道:“我把你个不足够的,劝你也能着些儿吧,‘一锹撅出个金娃娃,还非要寻娃他娘’,难道都能带进棺材里去?我且洗眼睛看着呢。”凤姐骂道:“放屁,难道我是故意有钱不给你的?这就是老太太拿出来给宝玉办喜事的钱,也只先给了这一笔,叫做衣裳。太太倒会做人情,又说什么反正要做起来,琴姑娘、云姑娘的婚期也眼看着就到的,不如把礼也一并提前备下。恨不得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这钱我明日就要付给绸缎庄的。如今给了你,明儿还不知去哪里挪凑呢?”贾琏却又踟蹰道:“周瑞家的既是太太陪房,这件事只怕瞒不住太太。”凤姐道:“太太是个胆小躲事的,又不肯承担,这事被她知道,反而束手束脚,宁可瞒着她的好。你放心,周瑞家的不答应便罢,既掺到这件事里头,自己便有不是,未必有胆子往外说去。”正自商议,有人来报“冯紫英、陈也俊两位公子来了”,贾琏忙出去迎接。这边凤姐便命人叫进周瑞家的来,与她细细说了。又命她说与女婿冷子兴知道。周瑞家的起先不敢,后来听凤姐说自己并不出面,所有交接都是她同女婿打理,情知有许多好处,便利欲薰心,大包大揽下来。凤姐又道:“太太胆小,且这些日子正为了红白两件大事着忙,这件事却不可以让太太知道。”说着,王夫人又打发了彩云来找凤姐,周瑞家的唬了一跳,忙起身道:“既是奶奶吩咐了,我回家说给他老子,必教拿棒子打得他知道。”彩云笑道:“周嫂子同谁生气,舞刀弄棒的?”周瑞家的故意叹道:“还有谁,就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上次奶奶教训了他,好了两天,没几日又惹出祸来。”彩云一笑,并不再问。三人遂一同出来,周瑞家的自回家去,凤姐便随彩云进角门往王夫人处来。只见邢夫人、尤氏、李纨也都在此,却是为商量两府迎灵事。凤姐便先回道:“刚才二爷回去说,幔子旌幡都已齐备,只是衣裳还差着老太太、太太们的几件,因是订制,要迟一两天。”王夫人点点头,叹道:“我何曾办过这些事?再想不到,我吃斋念佛,竟没积下德行,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儿一女都走在我前头,珠儿是这样,大姑娘也是这样……”说着又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