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良家离她家一百米不到,一个年龄的孩子,两家父母从小就喜欢拿他俩做比较。按旁人看,他们应该算是青梅竹马,而在孟佳琪记忆里,他们互相都不喜欢对方。
史玉良上学路上会经过她家,孟佳琪就在家门口踹着石子等他。九年制义务教育只到初中,高中以后她就没怎么遇见他,真是想不起他的样子。
同样的十二岁,史玉良跟柳枝抽条似的,瘦瘦长长。等他走到眼前,孟佳琪才发现,这位同学小时候长得仿佛催过熟,放到初三学生中间都非常之和谐。
“走吧。”
孟佳琪时不时瞄一眼手上五块钱的电子表,没等他跟上队伍就急吼吼往大路走。扯着小短腿儿迈了几步,她后来偷摸摸走到与史玉良并排。
六年没回老家,十年没回小学,她怕自己走错路。
快到教室,她往史玉良一撇一撇,直把他看得心头发毛,然后她问:“同学,你猜猜我坐哪儿?”
每学期开学最是无聊,概括来说是:小组长收作业,小组长发教材。
这一天唯一有意思的,是班里来了个城市读书的转学生。
粉雕玉琢圆溜溜的小姑娘,一双眼睛黑不溜秋闪闪发亮。一身粉色的连衣裙,印着花镶着钻,她踩着黑色皮鞋穿得像个洋娃娃。
班主任将小姑娘牵上讲台,让她做自我介绍,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像是黄鹂儿鸟。
“我是——”
她拖着稚嫩的长音,孟佳琪就在心里接了下去。
她是——叶悠。
就是采桑葚采到最后压碎她手骨的那个姑娘。
叶悠用事实证明,洋娃娃只是看着没分量。
第2章
教室里添了一张新课桌,叶悠孤零零坐在第一排。
孟佳琪没比她高出几厘米,正好隔了两排望着她的脑门。
小时候光羡慕这孩子漂亮,孟佳琪现在看她,觉出了点不同。真正的叶悠与记忆中的叶悠有不少偏差:气质上像是娇弱的家养小宠物,还是不合主人心意被抛开的那种。叶悠的眼神里藏着一股子可怜巴巴,那种小心隐藏又本能散发的惶惑不安,十二岁的孟佳琪可发现不了。
小时候羡慕叶悠,长大了也羡慕叶悠。及到重生,孟佳琪才发现叶悠的童年并不是她自以为的圆满。
升学的关键时候,为什么要转来教育资源匮乏的乡镇小学呢?
以往她没想过。
叶悠孤零零的背影十分碍着孟佳琪的眼。
“哎。”她撑着胳膊,偏头盯着窗外的柿子树树冠开小差,透过层层树影,抓到一点学校花坛正中那棵老桑树的影子。
倒带了半辈子,她应该是没有少年的侠义肝胆了。又不是演电视,怎么当时异想天开就拿细溜溜的胳膊当救生垫用呢?
孟佳琪的生活圈子非常狭隘,不读书当了家庭主妇,每天寻思最多的还是读书的十几年。那次断手在她生命中其实挺有象征意义。刨去临死那次不算,她受过最大的身体创伤也就是这一双手,这之后,没生过大病没挨过了不得的伤,捱的痛全往心口扎,不到别处。前十二年的顺遂过去,后十二年再没有顺畅过。
六年级伤的手,因为年纪小骨骼恢复得快,残疾得不太明显。家里花了大价钱给她治手,等她忍痛答完了小升初考卷,紧赶着又治了第二轮。老家两亩多的旱地种着,除掉家中自用,一年收入几百块;傍海的村庄有老天赏饭,应季到浅海网些鱼苗,是第二笔经济来源。她这一伤,将薄如纸的家底掏空了。
零几年下海潮热火朝天,抓住机遇的老乡都混出了名堂,她大伯就趁这个机会攒的家财。零六年差不多已是热潮的尾声,只有五花八门的创业故事依然占据着新闻版面。她妈从千禧年起催着他爸下海,催了五年多都没效果,最后还是因为“没钱”,他爸才破了三十多年来守家的固执劲头。
零七年二月末,初一下学期开学,那时她成为了留守儿童。
决定做小五金生意的几个月里,他爸妈为了钱的事,把结婚以来少吵的架一次补齐了。孟佳琪拿长椅拼成桌子,坐在矮凳上写着家庭作业,一面,她提心吊胆想着要不要劝架。
他爸偶尔问她:你的手怎么样?
她说不痛。再之后,痛不痛的,他爸妈也关心不到了。
父母外出做生意的第二年,与当年生活费一起来临的,是她妈怀孕的消息。
小学的课业简单,开学前她妈领她去前面人家借了初一的旧课本,上课上得无聊了,孟佳琪就拿出来翻一翻。
初中开学她是班里排名第二的学生,到初三毕业班级二十名都排不上,所以中学的课本她不是都看得懂。当了六年主妇,学习的精力明显不足,脑子一钝钝了那么些年,想要它重新运转,还得保养一番——比起学习,她先要学着怎么当回一个学生。
课间十分钟,孟佳琪伏在书上闭目养神,顺带不太有骨气地怀念起十年后更加便捷的物质生活:心同荒漠,但至少最后几年里她的躯体过得还算舒适。
重生回来她要好好学习,肯定不会再辍学了,紧随这个决定摆在面前的阻碍,一个是前程的莫测,另外还有……她自己。
常年受挫形成了顽固的反应机制,她习惯了打压自己贬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