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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页(第1页)

把空调调高两度,热了早饭,服药。他在书房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布列自己的计划:人际关系、遗产、律师、落脚点……不习惯空间里只有自己的咳嗽声,他打开长期待机的音响。开了很小声,尽管不知道里面究竟唱了什么,却好像真的有人陪伴。这些天他便是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的。没有什么能动摇他。他很快写好了给罗喉的邮件,非常地平静。

黄泉心脏病的第二次发作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住院的那段时间他迷迷煳煳的,没有和罗喉保持联系。出院之后,他想他应该怎么办。当他看到自己的心室造影后,他谁也不想见。

出院之后黄泉在千沧整理母亲的遗物。他的母亲是一个圈内很有名望的戏剧史专家。这并不是一个收入颇丰的职业,可是由于离婚时得到的那笔天价协议费用,他的母亲非常有钱。她本也住在古都,后来为了自己的儿子搬到千沧,买下的房子离大学很近。

十一月的天气恰到好处地凉爽舒适,空气清新而干净。黄泉走过熟悉的街道,转了两个转角,看到了这处位于三楼的公寓。用钥匙打开门,里面比他预想得要暗,但是还算干净,没有迎面飘来的灰尘。在黄泉到来之前,这里已经门窗紧闭两个月没人住了。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固定电话,卧室和书房都有立柜去堆放书籍和唱片,此外是床、沙发、音响。

关上卧室的门,把书房的窗帘拉开,顺手摸了下窗台上的灰,黄泉皱起了眉。坐在沙发上,行李也搁到地上,半阖着眼疲惫地解开大衣,脱下,拉到一边,口袋中的手机已经关机,里面有无数个未接来电的提示短信。

昨天黄泉去他的母校转了转,毕业之后他就没有专程回来过。

学校近年来开辟了几个新校区,离海边都很远,一些工科院系迁了过去,不过老校区的规划还是没变。围墙爬着油绿的藤蔓,黄泉从老校门往里走,一言不发,对面迎来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陌生面孔。这条通向教学区的路他走过上千遍,两旁都是法国梧桐和柏树,过桥,下面是一条水渠,再走三百米就是办公兼教学用的学校主楼,对面是理化生三院的实验楼群。走过教学主楼,再向右转,就是建院,四层,又老又难看:一楼展览厅,二楼会议室和资料室,三楼四楼都是画室兼教室兼茶话室,地上全是图纸和材料,废掉的模型在后头堆了一米高,黄泉已经很久没有进去了。而商学院的行政楼离这里还有一段路,要隔一条马路和文科图书馆才到。

他路过学校主楼,假期里他常常到这里自习和取暖。他记得有一年,三年级的寒假,有个二年级女生从主楼平台上跳下去了。他那天晚上九点离开教室,五个小时后,那个女生选择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因为寒假没有什么学生,学校并没有花费太多的力气就把这件事遮过去了,对外说是胃病造成的精神抑郁。这样的说法,与其说开脱死去的人,倒不如说是保护活着的人。黄泉并不知道她真正的死因,或者说,这个女生真正的死因是永远不会被活人理解的。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看着年轻的学生,曾经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快乐过,但快乐的时光总是短于痛苦,只用痛苦才是漫长而丰富的。上大学的第一年他正在和家里较劲,他气不过,每天都会想到死。然后他把想法付诸行动,失败。但更令他绝望的是父亲对他的轻生举动置若罔闻。很多人说他不懂得珍惜,而黄泉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对他而言,死,只是一瞬间;活着,却是持久的折磨。

接纳死亡,就像是迎接一个节日。

黄泉开始往海边走。他幽幽地想,要是十九岁那年他成功了有多好。风刷刷地吹动树叶,黄泉仰头望着那一排排枝叶交错的茂盛的梧桐树,五角形的叶子在阳光下交叠透成草绿明黄。他看见太阳的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流下,游离的灰尘飘荡其中。他还活着,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学生徜徉在校园的林荫道间。他有些懊悔,为什么罗喉救了他?也许未曾相识才是彼此最好的命运。

黄泉回想起罗喉毕业之前的那段时光。从二月到七月,那短短的光阴由冬到夏,由寒冷肃寂到万物复苏、枝繁叶茂。转眼之间,春雨洒润了枯枝泥土,水杉的叶子萌芽绽放,校园的道路中,头顶已覆盖了一片法国梧桐。他记得在凌晨由海滩穿过校园的路途中,灯影照出了只有他们两人的高高长长的影子,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马路中央的柏油地面反射着橙黄色的灯光,特别地亮。蝉鸣的季节到来之前,四周一片宁静,风里都是花香。罗喉走在他旁边,不必特别要求,夜麟就会待在他触手可及但不会妨碍他动作的距离。

那时,只要罗喉在他身边,黄泉就可以忽视很多事情。他没有深究罗喉对他究竟是什么感情,他们的第一次身体结合也是黄泉自愿的。罗喉那样的人,当时对他也算得上体贴,他并不是因为欲望才和黄泉走在一起的。

大学的最后两年印象很苍白。他放了很多心思在功课上,但还是无法走出这段感情,总以为这没有结束,总是想罗喉,决定去找他。下决心的那个礼拜下了雪,千沧很少下雪。他的母亲和他谈完,两个人就在校园附近的街道上走着,天黑了,一圈又一圈,谁也不说话。凌晨各自回去的时候,他的母亲说了唯一一句话:你会后悔的。他完全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样的滋味,他一定不后悔。到了毕业的时候,黄泉开始恨罗喉入骨,或者不是恨罗喉,而是恨他让他这么痛苦。不过黄泉知道,只要罗喉来找他,他就会立刻原谅所有。但是罗喉没有。后来黄泉才想明白,大学时罗喉从来没有爱过他。

但是他还是要感激罗喉。

和罗喉从见面到分别,不过一年半的时间。黄泉想他当时是那么喜欢罗喉,尽管第一次见面就发觉罗喉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根本不会把寻常人放在心上。但是只有跟罗喉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活着,他感到自己死寂冰凉的生活获得了温度,生命为之点燃。就连现今回想那时的时光,心中都会泛起隐隐欢喜。

东校门内的宣传区内张满了校内各种活动的横幅和海报。黄泉的视线掠过,他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出院后医生叮嘱他尽量减少体力劳动,情绪不要激动。从医生嘴里听出一丝怜悯无疑是种巨大的灾难,黄泉便是如此。他习惯随身带着书籍翻阅,可现在自己的双眼连对焦都觉得劳累,索性对外面的世界就更加漠不关心。他知道,如果一直拖下去,他没有多少日子了。

十几年前,东门外的马路两旁生意还没有做起来,只有零星的铺子和夜市。而现在,面前已有一片楼铺。马路延伸的尽头与一条沿海公路相交,隔着就到了海滩。在Koepel工作的那几年虽然出差也到过千沧,却从没有闲情逸致回来。

而他终于回来了。午后和煦的阳光照得他很舒服,并不浓烈,色泽浅淡,天空中翻卷的云聚成一团沉重地飘着。自踩在沙地的那一刻起,黄泉又无可避免地陷入那段罗喉和他一起走过的时光。他第一次遇见罗喉是在这里,第一次和罗喉亲吻也是在这里。他们那时经常在这里相会,这片海滩对黄泉的意义非同寻常。

他并非特别喜爱大海,在美国的那几年他对去海边度假的兴致消极到排斥。当初喜欢到海滩来,纯粹是想在学校之外找个安静地方待着,没人知道他是谁。这段海滩有将近一公里长,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花不了多少时间。黄泉上学时总是怨恨,为什么它不能再长一些,这样罗喉就能多陪他一会儿了。

日头偏西,黄泉单薄的身形在沙滩上投下修长的影子,深暗得像一条永无止境的路。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对自己痛恨失望至极,既配不上罗喉的爱,也配不上自己经受的苦难。他没想到,自己挣扎出来的结果竟然是一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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