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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页(第1页)

“你毕竟是他的儿子,这个家养了你二十年……难不成你就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吗?”银血质问道。

“这一点我无能为力,可能的话我真的不想被生下来。”他的发音吐字很轻,但力求清晰让对方明白,眼神勇敢起来直对他笑道:“……说来也可笑,人生下来不是自己甘愿的,死,却也不需自己的批准。”

“夜麟。”他无法忍受他轻浮的态度。“我对你失望透顶。”

“我深表遗憾。”没有看大哥严肃欲怒的神情,夜麟继续说:“那么今天见到我的事情也不必和他们说了。”

银血压住气,他弓着身子也是一手撑住头。几十年对夜麟的印象都变得飘忽不定,他真的还是那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吗?记忆中的那个弟弟虽然叛逆,但至少敢作敢当。是什么让他变成出现在这副冷酷无情的嘴脸?“究竟是什么让你和罗喉分手了?”银血重提了那个名字,他想知道这几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总算是真心爱过他吧。”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似乎认真了一回,眼神转动着,像要思索什么。

“忘了。”这是他的回答。

银血算是泄气了。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一个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人触摸到现实,还是这个世界上根本已经没有能让他关注的东西?眉头纠结了半天,银血终于想到还能和夜麟谈些什么。“幽溟要结婚了。明年四月完婚。”

夜麟的神态没什么变化,只是此刻气息又不顺起来。他咳得很费力,埋着头,肩膀颤动,整个人只能集中在这一件事上。邻座的人早已投来异样的目光表示嫌恶与愤怒,只是这家咖啡馆开在大学附近,顾客多是受到高等教育的人,碍于礼貌不好直接把人赶出去而已。仰起苍白的面容,夜麟直坐起身。“恭喜他。”将淡红色的痰液包好,他漠然地说。这是银血听他讲的几乎是唯一的带有人情味的句子。

听着这三个字从虚弱颤抖的夜麟嘴里说出,银血莫名奇妙地发觉自己的眼眶湿润了。“女方比他小一岁,学的是特殊教育。非常好的姑娘。”

“他今年二十六岁了吧?”

“嗯。幽溟希望你参加他的婚礼。”见夜麟倒在椅背上微蹙着眉。“这是个好机会。”

夜麟拢了拢黑色的防水布大衣,浅灰色的长羊毛围巾绕过脖子搭在他的胸前,“四个月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因为裹了很多层衣服,很难判断他究竟消瘦了多少,他的思维还很清晰,也有精神,看上去只是脸色差些。“没什么要说的了。”他顿一下,“你先走吧,我还要再这儿想一些事情。”

“你住在哪?我还是送你回去的好。”虽然谈话中有一瞬厌恶起夜麟,但此刻银血又真的很担心他,“你现在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不必了,我没事。”夜麟摆了摆支在桌子上的手,像是被问烦了。“其他事再说吧,我会再联络你……”

银血把茶喝完。夜麟回靠到沙发上看着他,偶尔咳嗽,习惯地叫服务生买单。银血穿好大衣先离开,出门之后,他还是不放心地透过玻璃偷偷瞄了眼夜麟。出乎意料的是,那双眼睛,竟也在看着他。夜麟没有对他笑,表情里也没有温柔的情意。他们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夜麟扭回了头。

接下来的日子里,银血为学期末的公事繁忙着,为不懂事的年轻学生操心费神。等这些都过了,转眼年节将至。在这过去的一个月里,银血没有再得到夜麟的消息。夜麟没有再联络他,他留下的地址只是暂时的。

工作之后幽溟和银血都搬出家单独住,虽同在一座城市,但各有各的生活。眼看即将迎娶心爱女子的幽溟沉浸在幸福之中,银血真心为他高兴,却又觉得这份喜悦之中带有残缺。

夜麟没有再联络他,手机号码拨回去已是空号,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银血想夜麟是身体不适回美国休养了,但这个解释依然无法令他安心。尽管不告而别的事情之前也发生了好几次,可是从没有像这回一样杳无音讯。尤其是那天他们的告别,让银血感到反常。他有点理解罗喉当初为什么这么愤怒地管自己要人了,夜麟的行事让谁都有爆发的一天,他甚至同情罗喉,因为罗喉忍受着和自己同样的煎熬,为同一个人。

大雪飞扬的日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记挂着夜麟。窗外的雪不停地下,已有两天两夜。城市里灰蒙黯淡的颜色被覆上无暇的纯白,然而在瑞雪兆丰年的同时,暴雪造成了远郊区县的停电封路和市内交通的严重拥堵。银血庆幸自己不用上班,与模糊的视野和打滑的车轮相比,他宁愿在书房面对判例和工具书。

没有人可以与他分担这份不安。父亲、母亲、幽溟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节日而喜悦,这个时候就应该忘掉一切烦恼,尽情享受几天安逸的日子。他不敢告诉父母这件事,夜麟从小就是不怎么乖顺的人,但也不至于无事生非给自己找麻烦,就算与别人发生冲突,他也是不愿吃亏的。从这点看,银血相信夜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的父亲听到夜麟的名字,第一反应便是失望和愤怒,母亲在家里不主事。至于幽溟,他反倒要安慰这个最小的弟弟“你二哥吉人自有天相”。

这份不安一直持续着,随着与夜麟分别时日增加而加剧,终于在这年除夕的晚上推向顶峰。因为这个时刻尤其地需要将所有的负面情绪隐藏,简言之就是伪装。幽溟未来的妻子坐在银血的左手边,她的到来是这个家庭重新走向幸福美满的象征。活跃的气氛被点燃,银血的父亲开始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以激励后辈,这些故事家里人都听了无数遍,每一次的人物、事件、连接词、形容词、语气词几乎一模一样,银血想到自己每次上课的情形。不同的是,课堂上的学生每学期都变,可是餐桌上总是只有这么几个人。而每次父亲讲完,家里人又要疲劳地表示一番。嫇娘的出现让他们倍感轻松,因为幸好有一个人对父亲的经历感到新鲜陌生,表现出由衷的兴趣和恰当的恭维,其他人不必忍受枯燥的演讲父亲就可心情舒畅。而这段话题结束,父亲也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倍加看好。

使银血不舒服的绝对不是自己的弟媳,只是一种不习惯。大概有十年的时间,那个位子是空缺的。夜麟走的第一年,母亲还为他备了碗筷,可是他就是不回来,饭吃到一半父亲就命银血把餐具撤掉……想到这里,银血的手为之一僵。他突然想哭一场,可是他还得平平和和甚至喜气洋洋地把这出戏演下去。自那次之后,原本夜麟的位子就一直是空的。没有餐具,椅子插到桌下,就像家里不曾多出这个人。直到今天,他忘了,他忘了是大家都坐定嫇娘自己入了空位还是谁告诉她“就做这儿吧”,反正父亲没有异议。银血想这种一言不发代表了什么,是父亲步入老年不再讲究,还是一种刻意默许:儿子走了如今有个女儿也好。替代的想法令银血心寒,夜麟终究是他弟弟,即使同父异母,也是他亲弟弟。外人在怎么好,与血肉之亲还是不能相提并论。

味同嚼蜡地吃完年饭,继续演着这出热闹的戏。直到所有人将话题都转移到这对准新人的身上时,银血终于找到机会离席。他把自己关在从前的房间内,许多年前夜麟也住在这里。打开灯,这里还是有床有桌有书柜,书柜的最底端是他们兄弟三人以前用过的课本。银血想不到在这个家待了二十年的夜麟留下的私人物品中除了这些课本还剩下什么。上铺的被褥早都撤下用来堆放杂物,银血知道以前夜麟就窝在上面看书睡觉,脸总是对着墙那么睡。

在有人发觉银血不对劲之前,他必须又回到谈话当中去。得到祝福的人无妨锦上添花,银血在笑声中想着夜麟究竟是什么情况。他依然没有回来,就像之前的每一年一样。父亲、母亲、幽溟都对夜麟闭口不谈,就象现在的银血一样明白这个禁忌,这已经成为无碍于他们生活的习惯,习惯夜麟不在、习惯假装他不曾存在。他们和银血一样每天演着戏,银血不无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的确是习惯夜麟退出他们的生活的,可是这一次,自从和夜麟见面后,他觉得不能在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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