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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页(第1页)

“我们家是比较早一批分到报社职工房的,我从小在老南城报社的院子里长大。南方媒体行业里的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你要是问问现在几个南方系的主编,应该还知道我爸的名字。我爸当了大半辈子的记者,跑社会新闻,90年代尾巴写过几篇比较出名的稿子,像是童工工厂、暴力强拆、走私盗卖土地资源……都是引起轰动的。十年前报社正是如日中天,敢说话能说话,我爸也就混出来了。我妈原本是他带出来的实习生,带着带着就带回家了。”伍凤荣开玩笑说:“媒体业‘带实习生回家’的传统,也是从我爸那一辈开始流传下来的。”

“他们俩感情很好,志趣相同,更唱迭和。两个都是非常爱玩的人,尽往灰色地带里面钻,但是对家里人未必是好事情。我上小学的那段日子过得担心受怕,经常被人找上家门威胁,要么半夜有人敲门,要么早上出去看到走道被喷漆涂画。给他们俩打电话也不一定能接到,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卧底或者庆功,更别说回家了。一个星期能见上一面算好的。”

伍凤荣笑了笑:“虽然害怕,但是我爸妈给我的解释是,他们能量大,能改变这个世界。以前当记者的多膨胀啊,一篇稿子换一片天。因为我爸曝光了非法雇佣童工的问题,关停了郊区一批黑工厂,很多人写感谢信给他,夸他侠肝义胆、刚直不阿。稿子拿奖无数,大大小小的锦旗、奖杯、奖状装满整个玻璃柜,就差没把他说成菩萨转世。我也很骄傲,我爸妈是了不起的人啊,是要救济天下于水火的。”

周延聆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胸口的英雄金徽,拇指大的方章流光溢彩。

“到我上大学,终于出事了。一来,纸媒也确实在衰微,传统媒体行业被新媒体挤压了生存空间;二来,出了好几次事之后,南方系被打压得厉害,张不开口说话了。那年正好碰上医药改革的关键节点,我爸连续一个月去暗访地下药贩子,还受了伤,结果稿子登出去第二天就出事了。主编被叫去谈话,下午就把我爸抓了。公安局到编辑部里,直接在电脑桌前把人抓走的。我妈吓坏了,给我打电话,只说了一句‘呆在学校别回来’,就挂了。”

“犯了什么忌讳?”

“逮捕罪名是收受贿赂、勾结黑社会、诽谤栽赃。报社联系我,我在外省上学,副主编亲自打的电话,他从小看我长大对我很好,只跟我说,短时间都不能回去,回去不安全,结果我就三年大学都没能回家。后来的学费还是副主编给我交的,过年他来学校看过我一次,但是碍着我还是学生不敢跟我说太多,说我爸是被人坑的,这次肯定要坐牢。最后判决下来六年半,我妈判一年缓一年,结案人就消失了,谁都找不到。”

其实伍凤荣不太喜欢这个父亲,他的性格自私又疯狂,说话没边,黑白颠倒,牛能吹成天那么大,他像个小孩,沉浸在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里,不仅自己做梦,还给别人造梦。他救过不少人,做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下三滥的手段也很多,喝酒、跳舞、和女人不分轻重地调情都是拿手好戏。但是伍凤荣看得出来,别人未必看不出来,伍凤荣小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看出来了,他们还那么喜欢,还一哄而上地追捧、欢呼?

这样的自负狂妄的性格最后栽了实属意料之中。没有人真的会相信他收了贿赂、勾结黑社会,但是也没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伍凤荣暗骂,你不是很风光吗?你不是呼风唤雨、拥趸济济吗?以前要名声有名声,要钱有钱,出事了之后呢?你看看有没有人上家门口来问候一句?

车厢陷入一段沉默。伍凤荣的故事说到了尾声,他在等周延聆问问题。但是周延聆没有说话,他心想,难怪伍凤荣的烟火气那么淡,他没有体会过多少亲情,爸妈都忙着做英雄救天下人呢,哪里管得上自己的孩子?有一天英雄遭罪了,英雄的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伍凤荣是被迫做英雄的孩子,被迫让位于天下人,有没有人来问问他的心愿?

“后来和二老还有联系吗?现在也还是不能回去?”周延聆问。

伍凤荣说:“十几年了,回去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也没什么意思。我妈试着联系过我,说起话来很别扭,两个人都尴尬。我爸出狱的时候报社的人给我打电话,我没回去,他是很要强的人,我回去见他他肯定不会痛快,不愿意被我见到狼狈的样子。所以工作没两年我想干脆就不呆在南方了,找个机会就换到了这里,也挺好。”

“你没有其他关系好的亲属?”

“奶奶还在的时候,关系挺好的,但是家里孩子多,也不是全都顾得上。”

周延聆幼年失怙失恃,伍凤荣的成长过程倒是和他差不多。

“我是在福利院长大,我们俩谁也不嫌弃谁。”周延聆说。

伍凤荣理所当然地说:“还没人敢嫌弃我。”

“赵新涛知道你的这些事?”

“知道,我刚工作那会儿经济很拮据,他每次都是无条件接济我。在金钱上能做到这个份上,我是很感激的。所以后来举荐副列车长,我坚持去局长办公室里保他,也算把人情还了。你说得对,我不喜欢欠别人,但是人总有困难的时候。”

“那我还得加把劲,什么时候能从你这里讨一个人情,我才能安心。”

伍凤荣知道他想缓解气氛,也愿意笑一笑应和他。他脸上的太阳光一下子更亮了,粼粼的、极其灿烂的明辉罩着他的脸,原本蜡纸白的脸色有血气回升,从金色的面纱下浮现出薄薄的粉红色。周延聆见过的人里面,伍凤荣是最会笑的,他笑的时候把下巴往里收,像要退又不是退的样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明明是不好意思,又有一股媚态。

难得阳光这样好,也不能多晒。北方的平原上,紫外线很强,晒一会儿觉得暖和,等再过一会儿皮肤开始发痒,就已经晒伤了。周延聆侧身把阳光挡住,伍凤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周延聆说了点轻松话:“现在这份工作你还是喜欢的,要不然也不会做这么久。你这个人愿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喜欢的事情吹嘘得天花乱坠也不会做。以后我们俩在一块儿,我肯定怨气很大,你老是不在身边,不光是怨气大,身体负担也会很大。嗯……我要考虑考虑。”

伍凤荣也开玩笑:“我有房子,两百多平米的,车也买得起,公务员工作,你多考虑考虑吧。”

“你那两百多平米得还贷到什么时候?二、三十年,你还真的打算在一套房子里住一辈子啊?”周延聆淡淡地说:“虽然我是个卖保险的,体制内的肯定看不上,但房子还是有,你喜欢独栋带小花园的别墅吗?还是顶楼的平层商务公寓?游泳池健身房都可以给你配齐了。车也没有必要买,我有一辆奥迪没开过的。”

伍凤荣有点生气:“你忽悠谁?就凭你那点工资?”

周延聆装模作样地安慰他:“早年替几个厂子的老板打过工伤赔偿保险的官司,人家送的房子,车就是附带的小玩意儿。后来年资和级别上去了,能拿点股份分红,就不靠工资吃饭了。你也别觉得不公平,我好歹算半个金融从业者,拿去同行业横向比较,赚这点儿不算多。”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惦记你的房子和钱。”

伍凤荣撇撇嘴很不甘心,说出来是气话,说到底是气短。赚钱这种事,做公务员的肯定没有金融业灵通。尤其是像他这种基层公务员,靠工资和福利津贴,不可能比得上周延聆。但是男人要在事业金钱上被比下去了,说出来太没面子了。伍凤荣最要面子,谁不给他面子他心里都记着。周延聆啊周延聆,你非要往我脊梁骨上戳是吧?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一会儿你要求人告奶奶地请我帮忙,我看你怎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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