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桥南从没有主动寻求过答案,一旦看到对方止步,他便会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犹疑,为了避免尴尬,他总是马上停下脚步甚至悄悄挪动脚步,给彼此留下他认为对对方而言最好的距离。行动往往比语言更能表现内心,所以根本没有必要非要面对面地坐下来探讨。
正是这份敏锐,让他对精神病学充满了兴趣,让他敢于在拿到大学通知书时萌生更改专业的想法。他花了一年时间,从准备资料到笔试、面试,当那份承载着他所有梦想和希望的通知书飞渡重洋来到他面前时,那些因失去与不解而造成的阴霾里终于有了一线光芒。
他仿佛是注定要成为精神病医生的,从本科到研究生,无论是理论课还是实践课,他都是佼佼者,备受教授喜爱,因而成为同级中最早获得麦克莱恩医院实习资格的,后又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拿到麦克莱恩医院国际项目组所设立的跨国合作项目的基金支持,与两位学长、一位学姐成立了这所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病院。
然而,医者难自医,精神病医生亦然。他在不自觉中找到了全部问题之所在,也知道解答问题的钥匙在哪里,但他也是第一次不忍心打开那扇门,因为他太清楚那扇门后有什么——他会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和整个世界,而这个人是他哪怕付出一生孤寂也想保护的。他第一次如此想保护一个人,想让这个人能在毕生岁月里漫随云卷、静看花年。即便是为了一份虚假的心安,他也想为她轻轻拭去红尘俗世里的尘埃,让她保有那份纯粹的赤子之心。
只是这一次,他的思绪太重,把他惯有的淡然姿态压得走了样。
周末关铎来串门,两人吃饱喝足开始较量棋艺。这是他们从小较量到大的一项技艺,他们师从同一位师父,有着相近的水平,多少年来各有胜负,简直就像华山论剑,难分伯仲。但高低胜负仿佛已经不重要,对弈已经成为他们人生中的一部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
关铎拈着白子,边思考边道:“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看你脸都跟酱菜缸里腌过似的,一副生不如死的丑样子。”
时桥南知道这是关铎惯用的扰敌之术,淡淡地道:“我每天都遇到很多事,你想听哪种?堵车?吃饭?喝水?还是睡觉?”
关铎嘁了一声,落了子,吊儿郎当地道:“那就……睡觉吧。你睡了谁?”
时桥南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闻言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喀喀……喀喀……你是不是又失恋了?”
“时桥南,能不能好好聊天?”关铎明显是恼羞成怒,“什么叫又失恋了?我好着呢!”
“哦。”过了好一会儿,时桥南落子,随口应着,完全不当真。
关铎自然懂他的意思,急于解释:“我跟你说,我们所的小丫头片子个个都想爬我的床,我愣是不给机会……你别不信,改天带你去我们所转转,远远见到我,那幽怨的小眼神,啧啧,简直能掐出水来……一个个都跟白娘子似的,见到我就想水漫金山……唉,活得真累……”
关铎是一名建筑设计师,就职于一家外资建筑设计所,不知是自由奔放的外企环境浸淫所致,还是天性贱萌,反正是越大越不着调。
时桥南莞尔,一针见血地戳穿他:“了解,她们都以为你是法海,欲杀之而后快。你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关铎皱眉:“什么?”然而气势明显弱了下去,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话题被精神病医生转移了,他收敛心神,悠悠开口,“你觉得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
“嗯?”时桥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神色郑重,不像是开玩笑,便也配合地思索了几秒钟,脑海里掠过第一次见到林寂的画面,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虽然不是因为他,但他仍然动了心。他垂下眼,淡淡地开口:“肯定是各种各样的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关铎用眼神威胁他,就差把大刀扛在肩头对他比画比画。
“那你是说哪个?”关铎从小到大都没在时桥南这里讨得便宜,竟然还敢来威胁他。
时桥南不为所动。
关铎眯起眼睛盯着时桥南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笑逐颜开:“时桥南,装蒜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毕竟我不是你这根葱,是不好装。”
“你是不是有情况了?还不跟我说啊?”关铎顿时来了兴趣,“来来来,跟哥哥说说,是什么样的姑娘,让我们的高岭之花茶饭不思?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窈窕淑女,君子好(hào)逑……”
“那是《诗经》,文盲。另外,是君子好(hǎo)逑,不是好(hào)逑。出去别说你跟我是一个小学毕业的,丢脸。”
“好。”关铎乖巧地坐好,“请开始讲述你的故事。”
“……”
如果有一天要对人讲述他们的故事,该如何开始呢?
时桥南忽然发现这个问题竟然难于上青天。他曾把林寂当成一个案例讲给麦肯恩先生和林树听,也曾把她当成一个疯狂粉丝吐槽给关铎些许皮毛,然而,每一次讲述里,她都是一个个案,可以落笔于纸上,用寥寥数语概括来龙去脉。
然而当他和她结为一体成为“他们”,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忽然有了生命。他站在浩繁的汉字库中,看着面前游动的汉字,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客观容易描述,生命只能意会难以言传,记录也只是留下过程,根本无法传达生命本身的千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