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长地叹息一声,继续道:“醒来才知道这梦是多么凄凉,好像死去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我……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整夜都没睡好,最后分不清到底感到凄凉的是醒来的自己,还是梦里的自己,不知道是梦里的自己做了个欢喜梦,还是我做的。只是哪怕在梦里,明明是充满了欢喜,我自己也感到凄凉——人们常说,梦是反的啊……”
时桥南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跳下去。
“根据心理学研究,梦都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我们梦见我们所见、所闻、所思或所为’。在梦里,我们被从清醒的意识世界迁走,进入一个神秘的意识世界,那些见、闻、思、为就会化作各种象征,按照你本身的性别、年龄、受教育程度、人生阅历和思维方式,重组出一个完整的世界,那里有起承转合,甚至有完整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时桥南顿了顿,想说这个梦只是说明她潜意识里知道这一切无法实现,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这跟她所谓的梦是反的有何区别?
林寂像是猜到了他未出口的话和他的心思,没有接话。
后面的时间里,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尴尬的沉默。
车子停在林寂家楼下时,仿佛车子都松了一口气。
林寂下了车,邀请时桥南上去喝杯咖啡,被时桥南委婉拒绝。
时桥南没有马上开车离开,他看着林寂刷卡进门,听到楼里电梯声响,摸出烟点上。直到烟雾缭绕,他不得不打开车窗,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抽烟。
由于唱歌,他一直都克制着抽烟频率,回国前甚至成功戒掉了烟,储物箱里的烟还是关铎放进去的,他没想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摸出来抽上了。他并没有将其掐掉,而是慢条斯理地、享受一般重温香烟带来的愉悦,感觉到尼古丁融进血液循环,疲惫感才真正减弱。
等到一支香烟寿终正寝,时桥南才发动车子。
也就在这时,他听到微信提示音,拿起手机,他看到了林寂的消息。
“时医生,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还是想义无反顾一次。人生短暂,谁也不知道错过了这次,往后的日子里我还会不会遇到同样的人、拥有同样的心情,万一这就是我生命里至死不渝的那个人呢?”
她都懂。
可时桥南知道她懂的绝非他担心的。
她以为她遇到了那个人,他却知道那个人或许是她的至死不渝,却绝非她的初衷。
他站在命运天平的中间,看着两端,那都是她人生的筹码,他可以随意加减,她的人生掌握在他手中,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她的悲与喜。
他左右为难。任何一点加减,她所有的好与坏都会成为他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哪种选择于她而言更好。
他更不知道林寂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
两天后,时桥南与人约在苏州北路的一家鲜花餐厅吃饭,饭后沿着苏州河散步。同行的是两位女生,一个是他的初恋,一个是初恋的闺密。多年未见,当初的心动正如冬日的苏州河,难起波澜,只是怀念太温暖,远远胜过现实,让人忍不住流连。
正在这时,时桥南意外地看到了林寂。
林寂像是在寻找什么,认真地按照建筑标识牌一栋一栋地往下找。
时桥南看了她好一会儿,却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意思,毕竟除却医患关系,他没有资格过问她的生活。
初恋任语初问:“认识的人?”
时桥南摇摇头,道:“一个病人。”
话题便就此转开。
他和任语初的关系发展于大一开学后不久。同是外地生,来到江南后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一次苏州之行,两人在一个评弹社结识,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意外合拍,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恋人。然而,两个同样骄傲的人,年轻气盛,都不善于委曲求全,也不懂得包容和磨合,热恋过去,矛盾越来越多,最终竟是不告而别。
人生中第一次感情来得仓促,去得匆匆,时桥南一开始大受打击,然而彼时他正好拿到哈佛医学院的offer(要约),无暇他顾,忙着远渡重洋。
海外数年,他从青涩蜕变到成熟,偶尔想起她,会为那份难得一遇的感觉和默契惋惜,却也心知肚明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数年间,他成长的绝不仅仅是医术,更多的是对人生和感情的认知。
这次重逢,是任语初主动联系的,她没有点明,他不明就里。往事太美好,他从不敢轻易碰触,整个过程都静观其变。自从看到林寂,他原本就复杂的心情忽然被什么生生压了下去,时桥南虽然仍维持着风度和礼貌配合二位女士的话题,但明显情绪收敛,心事重重。
任语初并非痴傻,稍微动动脑筋便想通了其中缘由。但她太了解时桥南了,既然他说那是病人,那就说明他有着不可逾越的原则,即便动了心,他也会因这原则铸就的高墙束手束脚。同时,她心中暗暗叹息时光匆匆,他们之间又何尝没有天堑鸿沟。
这样聊下去也是无趣,任语初便借口还有事情,拉着闺密告辞离去。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外白渡桥,目送任语初二人上了出租车离去,时桥南缓步上桥。这座桥始建于1856年,那时还叫威尔斯桥,是座木桥,后来改建成同为木质的花园桥,直到清光绪年间,才建成如今这座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现代桥梁,后来几经修缮,如今它存在的最重要的价值或许早已不是交通行道,而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之一。这里是过去与现代的结合,也是阅历与期冀的交汇,更是往昔与未来的连接和沟通。桥历经风雨多沧桑,人阅尽千帆往往越内敛,收起的是光芒,也是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