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沉,张了张嘴,直觉无论怎么回答他这话,都不够安全。安庆绪见我不答,厉声吩咐宫人们:“告诉严大夫,叫他将王维收押,好生拷讯,问出王维怀揣哪些唐廷机密!”“慢!”我大惊,“没有机密!他没有!”“没有?”安庆绪狞笑,“他若无特异之处,你当年怎会舍弃当朝宰相,宁可不要名分,也要跟着他?”“你……”我想不到他已将我的经历摸清了,只能强调:“他委实没有机密,我……”“那日你一进门,我看见你的容貌,就想起来了。我十几岁时,在河北见过你,你还给我包扎过伤口……你立在节帅的身边,样貌与如今竟无半点分别,可见,你当真有些不凡,或许真能通神。”安庆绪话锋一转,“节帅身为唐室宗亲、天潢贵胄,才四十几岁,已然位极人臣,他要娶你,是你天大的福缘,你却竟然不肯嫁,是因为预见了他来日无辜身死的命数?”这思路严丝合缝,我根本无从反驳,只能听着他继续推论:“反观王维,到五十岁才堪堪穿上绯袍,但细究起来,却算得上半生安泰,无灾无难,确是上佳的夫婿人选。”我连忙点头:“是,是,我正是因此,才……”“但是,反过来也可以说,王维半生无风无浪,正赖你一力卫护,而节帅以三品相公的尊贵,求娶你一寻常女子,只怕也正是看中了你通神的异能。”“……”我彻底词穷了,我没有焦炼师的天分,做不成江湖骗子。这些年来一直被身边的人们疼着宠着,我很少需要动脑子,遑论骗人。在这场大乱来临前,我说过的最离谱的谎言,无非就是“王十三,我不喜欢你”而已。更何况,这世间的事,向来是一力降十会。怎样的如簧巧舌、甘言媚色,都抵不过一双铁拳。我以为我够聪明,利用了安禄山,又安抚住了安庆绪,可其实只不过是短暂地走了好运。此刻,我的运气已经用光了,而铁拳却近在眼前。水阔风惊去路危安庆绪步步紧逼,目中精光闪动,神情兴奋得令人心惊:“我若是幸了你,将你收为己有,你是不是就会像待他一般,尽力卫护我?我是不是就能经由你的身子得到天神的恩遇?”我努力镇定,分辩道:“你既知我能通神,何不待我以礼?难道你不怕神明降下惩戒?”“神明早就降罪了!我困在局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日日都受着惩戒!我还怕什么惩戒!你成了我的人,自然就要为我祈福!就算没用……”安庆绪将我逼到角落:“故事里都说仙人不老,一个容颜不老的美女,究竟是何等滋味,我也想尝尝。”“为你祈福,我还不如祈求天谴!”我厌恶道。安庆绪大怒,眼里冒火:“你想看王维死?”我顿时哑了,只能怒视着他。“没了你的庇护,我倒要看看,他一副血肉之躯,捱得过几刀。”安庆绪的话语里,满是一种类似于发泄的情绪,那种情绪通常源自恐慌。他是既把我当成了救命的稻草,又当成了撒气的对象。“你父亲求得舞马、舞象,又刻意搜求文士、乐工,正是为了妆点盛世,使人相信,大燕与大唐一般看重礼乐诗书。他尚且知道王郎这样的知名文士有用,你又何必为难王郎?你杀了他,余下的文臣必然想,归降大燕也保不住性命,还不如尽忠唐室,反而与你离心。如今正是危急之时,你若使唐军更得人心,岂非得不偿失?”我搜索枯肠,拼命和安庆绪分说个中得失,却不料更加激怒了他。安庆绪单手拄墙,姿态强硬,有心虚也有傲慢:“我父亲深谋远虑,可我还是杀了他。区区一个文士,我还杀不得么?”我退无可退,背后是冰冷的粉壁,前方是他衣上、脸上、身上的酒气。那酒气极具侵略性,我干呕了两声,微微恍惚。我以前是个善饮的人,能喝倒我的,怕只有“饮如长鲸吸百川”的李适之一人而已。从何时起,我竟变得连酒味也不能闻了呢?好像……就是在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一个未能亲眼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我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想起那个孩子。我一直以为我没那么在乎它,或者说,我对我自己反复强调,我没那么在乎它。小孩子?你说他们是爱情的结晶,他们就是,但你若说他们是介入父母之间的第三者,又有何不可?不在乎的,我不在乎的。我闭上眼睛。心里的惊恐和愤怒,不合时宜地被一大片荒芜取代。荒芜这种东西……你以为它是静止的,是无声的,是一种悄然蔓延的绝望。不,我告诉你,它是动态的,它像蝗虫,无往而不利的蝗虫,黑压压遮天蔽日,瞬间笼罩你的心田,吞噬所有鲜活的部分,从此你的生命就永远没有亮光。我不是斯巴达的勇士。就算漫天都是敌军射来的箭簇,形成了无尽的阴影,他们也能在阴影下继续战斗。而我?我不能。殿外寒鸦凄切,啼声长而哑,没有月光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个雪夜,春天不知何时才能到来。殿内摆着数个熏笼,又有宫灯燃着,但凝聚了大半个夜晚的寒气早就渗进了骨头里,没那么轻易被驱走。“安二郎。”我用他的排行称呼他,将语调放轻柔:“世界虽大,我却只有王郎一个人。我做了许多痴事,无非是出于敬重和痴心。后来两个人彼此都有了痴心,彼此恋慕,那是意料之外的福报,从没有旁的谋划。”墙角玉漏声声,冬夜正长。金狻猊的口中吐出缕缕香烟,沉闷单调的水滴声里,连烟气都平添三分滞涩,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我稍稍欠身,又说:“我是你的阶下囚,他也是。我们想活下去,要仰赖你的恩惠,你若有吩咐,我尽力帮你,只求你成全我的志向。一个人的心给了另一个人,肉身和心意就再也分不开。武则天时有个文士叫骆宾王,他写过一句诗,叫做‘一生一代一双人’。天下的有情人,莫不期盼这般际遇。”安庆绪的神情本来平静了些,听到最后一句,反而又讽笑起来:“莫不期盼?”“自然。我想,安二郎你的母亲,也是一样的。”我试图打动他。康氏是安禄山的原配妻子,但安禄山宠爱嬖妾段氏,心偏到了天边,康氏过得很艰难。安庆绪扬起嘴角,笑容陡然狠戾:“我母亲在世时,不曾得我父亲一心相待,而她无辜身死,也是受了我父亲的连累,因为我父亲起事,唐主便将她和我大哥一起杀了。她未能好生活着,也未能安然死去。没人成全我母亲,也没人成全我。我的位子,难道是父亲有意成全我,交给我的吗?那我为何要成全旁人?边塞的武人们用刀枪说话,仇敌可杀,亲族可杀,儿子杀父亲,兄弟诛杀手足,谁成全过谁?”他长久处于父亲的威严之下,好不容易决心弑父,却仍旧没有实权,大概是内心郁结难以纾解,对着我一个外人,一个武将们通常看不起的女人,竟说了这许多掏心肝的话,只是他越说,我心里越冷:边塞的武士集团,的确自有一套逻辑,投降和叛变并非不可饶恕,失去利益、地位动摇才是紧要的危难。这些人在刀剑的寒芒和外敌的环伺中长大,没有虎狼的心性就活不下来,人生里从来没有“成全”这个莫名其妙的选项。话说到这里,我没有办法再劝他了。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闪身躲开:“我要沐浴。”这个热水澡我洗了很久,窗外的夜却越发沉重,看来黎明快要来了。乌鸦的啼叫不知何时消失了,唯有风声不紧不慢地划过。我擦干头发,换上宫人送来的新衣,走回安庆绪的寝殿。殿里的酒气比方才还浓,精致的鹦鹉杯掉在地上,宫人却不敢去整理,酒液洇湿了红锦地衣,几块污痕宛如新鲜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