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相似,素日里突厥话并不熟练,可现在我听她的发音咬字,竟是纯熟之极,仿若母语。联想到阿史那盈科也是突厥人,我暗自打了个寒噤。莫非有突厥势力,在挑起大唐与其他国家的纷争?崔希逸与吐蕃的大战,竟然也是突厥人挑起?可绮里明明是粟特人啊……难道粟特只是她的伪装?但我听过她的粟特语,分明也是母语水平啊。是了!那天,在凉州的酒楼上……我告诉她,我打算去拜访崔希逸,阻止他出兵。她笑着,叫我看楼下的舞姬……我回过头时,她已给我盏中添满了酒。然后、然后我就大病一场,一睡数日,错过了找崔希逸的时机!这一场唐蕃之战,有她的一份!她所图非小,阿史那盈科贿赂中使的事情,只怕也与她有关!我咽了口唾沫,尽量装出淡定的神气:“我是左丞相家的人,理当与朝廷一心,你何以认为我会答应你?”“因为……”绮里洒然一笑,“你记得王晙的事吗?”王晙?!王晙的死,是她做的?我颤栗着向后挪了几寸。裙裾的布料和地毡相摩擦,生出隐约的燥热。“我得以手刃仇人,说来也要感谢你。多亏你带着我从姊,进了王晙的宅子探路。”说到“仇人”一词时,绮里的眸光陡然变得极为凶厉,一双蓝眼睛在烛光里几乎发红,以至于,当她说到感谢的话语时,那种故作感激的姿态,其实只显得扭曲。“王晙是你的仇人?”“是。我是康待宾的女儿。”康待宾,六胡州叛乱的首领,是被唐军将领王晙押送到长安,再被皇帝下令腰斩的。绮里是六胡州的人,这便能解释她为何虽是粟特人,突厥语却非常晓畅:在六胡州,粟特人深受突厥文化浸染,比起粟特人来说,更像是突厥人。我思索着,问道:“王晙是你杀的,那又如何?”“是你带了我从姊进王家。若是皇帝知道了这事,朝廷户部尚书之死的重责,九娘怕是担不起罢?而裴公却将此事完全压了下来,没漏出半点风声。裴公爱女之情,真是令人感心动念。”绮里不咸不淡地评论道。这是想威胁我?用裴家这个“秘密”,威胁我帮她做事?“你想多了。”我嗤了一声。盘坐久了,双腿发麻,我轻轻按揉小腿:“父亲当然爱护我,但他毕竟没有只手遮天的权焰。不上报此事,说到底……是王晙自己的决断。”绮里的瞳孔骤然缩小了:“你说什么?”“我说……”我继续揉着小腿,偷偷瞟了眼两尺外的一架胡床,那是我手边最接近武器的东西了,“王晙死前,给长子王珽留了话,‘一切不必追究,只管如常发丧落葬’。”她的衣袖猛烈地扫过食案,酒壶和杯子尽数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开去,酒液浸湿了一小块地毡。邸店的隔音很差,隔壁的客人在睡梦中发出不满的咕哝声。“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绮里咬着牙,压低了嗓音。“他凭什么摆出一副谅解的姿态?我也觉得。他在兰池州杀了三万五千胡人。”我叹了口气。这一刻,我说的是真心话。王晙是去平叛的,没错;王晙杀人,是为了所谓的北境和平,也没错;但是,三万五千条性命,难道是靠着“让仇怨到我为止罢”的逻辑,就能轻松翻篇的吗?绮里死死盯着我,表情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显得狰狞无比。我又咽了口唾沫,问道:“康九娘……近来好吗?”“我不清楚。她报了仇就走了。”她不耐烦地说。“她的仇……”“她是我的从姊。我伯父也死在王晙的刀下。”“我不能为你做事。”我低了眉眼,望向她掣着短刀的右手。那只手瘦削有力,指间还残留着一点日间抄诗时染上的墨迹。“但我许诺,我不会将你的事告诉任何人。”绮里发出一声冷笑。“包括李青莲。”我顿了顿,“你有你喜欢的诗家,我也有我喜欢的诗家。在我眼中,叛唐,不是叛大唐天子,而是……叛他。所以,我做不到。”烛花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许久,绮里伸手推开了窗扇,银白的月光立刻洒了进来。“记住你说过的话。”她翻身一跃,跳出窗外,身姿在月光下分外轻灵。敦煌的寒风里,只留下这样一句话。我捂住胸口,张大了嘴,无声地喘着气。直到冷风将我全身吹了个透,我才颤抖着站起来。袜子踩在被酒水打湿的毛毡上,寒湿入骨,我打着哆嗦,一步步挪到窗边。新月已隐入了云里,尘世里一片黯淡。暗蓝的天穹下,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报仇归报仇,但,引起战争,就是错了。抱歉,我不会遵守承诺的,我对着这浓黑如墨的人间说道。自怜犹裹痴人骨西北边陲的春日,更像是名义上的春日而已。这里全无鹅黄与嫩绿,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微绿意,从墙角树芽中延伸出来。张敬忠的“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原是极恰切的:现在的长安已是春意阑珊,而生活在凉州的人才刚刚换下冬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