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没有错,人类无法决定未来但可以在此刻超越未来并承受未来的那种幸福‐‐这从来都是我们人类证明幸福的荒谬意义。路上,一个走在路上的男人,正在经历冒险生活的男人,是无法确定未来的,所以,你只有在出售美丽谎言的时刻才会接近现实,谎言也是从虚幻之中产生的武器,它的降临带来理想天国中的一缕阳光,从而使你路过的地方增加橘子般金黄的色彩。
不仅仅你在出售谎言,路上的男人和女人也在出售谎言。甜蜜中的谎言对另一时间、另一种诺言、另一种诅咒、另一种不幸加以溶化,变成了我们的现实。
谎言负载着你,让你从容不迫地行走在路上,车辙覆盖住了种种痕迹。
为了占有某物、某人、某时间‐‐需要你去提示出那美好的一刻,这也是你不得不出售谎言的一瞬间。天空是那么蓝,流水的声音过去了,一只鸟的飞翔把你带进了谎言之中,为了一种飞翔,为了抛弃累赘,你又不得不开始使用谎言,你假设着那个谎言带来的状态,如果它们能给一个人的回忆带来粉红色,你为什么不出售谎言呢?
她的草帽被风吹走了,飘下了山冈,她伏在你肩上抽泣。你告诉她,你会回来的,无论如何你都忘不了她;她笑了,她被这声音所笼罩着,你会回来的现实使她停止了哭泣。
而你呢,注视着苍茫的红色悬崖,尽管有人声称:&ldo;时间不再是绝对不能停止的了,对我来说,唯独对我来说,甚至可以回头。&rdo;然而,对于一个注视着一座红色悬崖并决心穿越它的男人来说,&ldo;你的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如出一辙的决心的不断的延续&rdo;,所以,向前走,在过去中努力向前走,才是你的姿态,才是你继续的谎言中告别过去的佐证。
你的谎言被塞进烟叶时变成了燃烧的烟雾,它提示了&ldo;烟雾中的芳香,被压抑的普罗米修斯之火发出的微热……&rdo;
鹤曲幽幽
第12章野夫:江上的母亲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须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一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秋水生凉,寒气渐沉。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象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二
从母亲到晚年仍保持的决绝个性里,我相信她成为&ldo;右派&rdo;是一件必然的事。这样说并非基于纯粹的宿命观,而是指她诞生之初,血质里就被刻上了她父亲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努力企图剪断她与那个&ldo;国军&rdo;将领的血缘联系,却终归徒劳无获。
我外祖母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其父在民初留学扶桑八年,归国赴任甘肃省高法院长前,决定与天门望族刘家结为姻亲‐‐那时的刘家三少爷我外祖父正成为黄埔八期的士官生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在可能存在过的短暂幸福之后,作为战祸频仍年代的军人之妻,外祖母便带着我的母亲步入了她的孤独一生。
抗战爆发,外祖父侍卫蒋公撤退西南。刘家太爷故世,大宅日见凋敝。该地区又是日寇国军和共军拉锯争夺之地,无论哪一部短暂占领,徒具虚名的刘宅便成了搜刮粮饷的目标。外祖母带着我少年的母亲东躲西藏,饱受乱离之苦。最后因怕女儿受辱,外婆只好托乡里客商将我母亲带到湘西伯父家避祸。母亲在那识尽炎凉,像一个女仆般做工求学。
三
日本投降当年,母亲独自踏上还乡寻母的艰难路程,当她找到捡棉花纺线度日的外婆时,劫后重逢的泪水湿透了她们的褴褛衣裳。次年,乡人传言外祖父衣锦还乡,授衔少将驻节武汉。母亲来到省城寻父,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雳‐‐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还能侥幸存活,已经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隐瞒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认。
悲愤的母亲闯进了他父亲的一场盛大酒会,一时舆论大哗,外祖父回乡逼迫外婆离婚,从此父女反目,我母亲坚决改名换姓以示恩断义绝。
天道往还,1948年,节节败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师恩施,赴任途中被伏击,流弹洞穿了他壮年的胸脯‐‐而最后为他扶柩理丧的竟是我终身寡居的外婆。
武汉次年易帜,&ldo;革大&rdo;招生,母亲投考,结业后竟又鬼使神差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亲送命的路程。在这条充满险恶的山路上,她与我父亲邂逅相逢。一个平原遗弃的将门孤女,一个山中破落的土司遗孑,在那个伟大动荡的时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结合了并从此扎根深山。
四
外婆早已原谅了她的丈夫,母亲却永远在仇恨她的父亲。她无法在现实中去惩罚他,便极力在精神上去满足一种虚构的报复‐‐改名换姓,不承认有此父亲,甚至不允许外婆去原谅。
然而这种背叛只能停留在自我泄愤的地步,因为那个年代在意个人的血统以研究其阶级属性。在她报考革命大学那天起,她就要面对无数张表格。她总是试图说明她是她父亲那个阶级的弃婴,她和她母亲属于苦难平民。然而表格却限制了她的声辩,同时还作为一张早有预谋的标签贴上了她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