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悦来客栈。
夜间戍时,狂风吹道,飞花落叶。
秃眉毛老板斜睨这浑身包的只露出一双眼睛,衣着破旧地牵着一个同样衣着破旧的男孩儿的怪人,手指挖着耳朵漫不经心:“上间没了,中间没了,下间有一间,半钱银子一晚,柴房便宜,十文一晚,没床,你想好,住多久?”
怪人立得好像一尊石佛,还是旁边的小孩儿将他手拽,叫了句:“悯叔?”
怪人这才反应过来,抖了个动静,前倾身子双手挨在柜台上,俯身姿势卑微,看不见脸面,声音却好听过甚,温朗清雅,久久绕人心间:“不……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下,方才没听清……”
令狐危一袭红衣,皂靴金带,腰间扎了白布,缓步从三楼上间客房下来,面色稍有憋闷之意,加上尚未消退的伤逝缅怀之色,握着冷霜剑,周身更是如他那剑刃一般,郁郁冷冷地透着戾气,使人不敢相近,满堂吵闹,经过柜台时耳尖,倒停了一停,将柜台前发出声音的怪人斜眼看。
因这声音,在柜台前抱剑靠了一会儿,四处乱看。
风大,窗子没关,吱悠咣当地响,夏夜纳凉,飞花入窗,推杯换盏,猜拳叫酒,堂内好一番闹哄哄江湖意气,有人醉了,大笑一声,便飞身出窗,提气一点,自上屋顶去吹风散酒。
令狐危后面跟了两个湖海帮弟子,垂手带剑相随,他一进堂,满客满座的悦来客栈大堂便鼠步雀惊般走了几人。
灭天义举迫在眉睫,此间纷纷是去献州城参加武林大会的正道中人,各自都说,这武林盟主无论是谁,不过是从匡义盟和湖海帮里出一个,湖海帮本出身江南漕帮,十八年前骤然发迹,近年来已逐渐跻身江湖第一大帮,帮众遍布五湖四海,愈发势大富庶,武学精深玄妙,最着名的浮雁十六剑同破魔刀,名头响亮,威震江湖,有无门派相靠的都不敢惹,令狐危这凤凰儿更是老帮主令狐明筠的独子,性如那素来爱穿的一身红衣,急如烈火,睚眦必报,被宠惯坏了,能不惹还是不惹。
他来了,那便给他让个座罢,反正一晚也坐够了。
令狐危哪会将堂间他一出现更开始嘁嘁切切之声放在眼里,不过在华阳派那几个小人不屑嘁嗦道:“名不正言不顺”时抽了柜台上筷篓里的竹筷一根,以气做刃,隔空扎破了华阳派攒头咬舌根的师兄弟几个桌上白瓷酒瓶。
酒迸瓶碎,清酒孜孜而出,堂中安静了不少。
众人纷纷又将柜台边上艳艳凉凉,一惯傲视群雄,不屑一顾的红衣男子看着,进行新一轮的窃窃私语,不过是讨论湖海双侠,到底谁更胜一筹?
一身红衣腰间白布的男子冷冷一笑,看的是隔着好几桌的华阳派那几个,那几人被他当着众人下了面子,又不敢发作,只好悻悻起身,回了自己客房。
令狐危回头跟两个弟子嗤笑:“正好,他们走了,我们不就更有地方坐,也没人在这里碍眼。”
那两个弟子腰间也扎白布,纷纷附和点头,其中一个又劝道:“少主莫在动气了,帮主命您来接应义银定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您金尊玉贵,跟他那死了爹妈的可不一样,这湖海帮如今姓令狐,又不姓仇了,这么大的基业,都是咱们帮主打下的,他从小到大只在少林做和尚,帮中事务一日没有管过,便在献州大败魔教四护法……反正……将来定是您接任帮主!传亲不传疏,将来您做了帮主,他见您面还得下跪作揖………”
另一个弟子见他马屁拍的如此欢实,不愿落后,正要兴兴接口,俩个却叫少主凉凉一瞥,再不敢说。
此时,怪人已在悦来客栈老板不耐烦的重复一遍后,呐呐答道:“我们住,只住一晚,要那间下间,还有,麻烦找人给我停在门外拉马车的马儿喂点草料喝点水,它跟着我,一路出了好大的力气,很辛苦……喂马儿的钱包含在住店里面吧?我们不住柴房,没有床,不方便,我带了小孩。”
他仿佛钝的很,都没听出来老板说柴房那几句是在羞辱他,还认真作答不住的原因。
因他又出声了,本要走的令狐危又驻足回首,这怪人已开始在秃眉毛老板“你想得美,喂马歇车另有银钱算……”等叨叨不逊的语气中开始从怀里掏银钱,大夏天,他穿的很厚,令狐危身上是红绫罩纱的夏衣,还要老板时常端了冰盆去他屋中纳凉,这怪人一层层拨开心口破旧的青色棉布外衣里衣,手白的晃眼,竹节玉笋一般,形状纤长优美,令狐危眼睛眯起,倒似乎在那里见过这样雪色?
他带的小孩儿仰头看看掏钱的怪人,再看看周围,眼神十分警惕。
叮咣一声响,这把银子掏出来的怪人就要弯身捡拾起带落的东西。
却有一只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拾起来,令狐危在手里仔细端详,确是鱼铁令不错,后面两个弟子也不复谈笑之色,立刻上来将剑鞘前后挡住了怪人同小孩儿的去路。
这下从竭州一路到云州还没缓过神儿的林悯才恍然有点醒色,注意到他们身上白衣绣蓝的服制,还有拿走他令牌的男子熟悉的一身红衣,抬头一看,不正是那日人模狗样的来林中挖坟的小子,瞬间就来了火气,也添了几分烦躁,可一路被磋磨的早没了什么气性,再难的事都过了,糟糕至极的也受了,宽和了许多,又惹不起他们,从竭州越过来,路上遇到的所谓江湖中人越多,林悯是能躲则躲,此刻明明看见堂中有几人手往桌上一拍,那酒瓶里的酒就会自动倾倒进杯中,放现代,耍杂技变魔术的都没他们厉害,人家还是真功夫,打酒可以,打他,他嘎嘣脆,很好死,便只好伸手,好声好气的求道:“还给我吧……是我的,谢谢你帮我捡起来,可以还给我了。”
虽然人家根本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令狐危冷笑:“你的?”他晃了晃手中见此令如见帮主,若有召唤,不可不从的鱼铁令。
那两个弟子也是一声嗤笑,杀气四溢,显然不信。
这可是仇滦他父亲死前留给他的,就因为这个,他跟父亲被帮中长老与其余弟子骂了这么多年的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他说,是他的?
令狐危心内只想,仇滦啊仇滦,我往年去少林看你,你总不肯同我好好比一场,没想到,你已悄悄栽在人手里了,亏你在献州城大出风头,没想到早在阴沟里翻了船,定是好面子不好意思说,如今,我便同这怪人相比一场,为你出口气,若是赢了他,也自然就是赢了你,由不得你再抵赖躲避。
因此收起鱼铁令在怀,冷霜剑出鞘,铮鸣如凤唳,刃间冷光烁如霜杀,笑道:“那便叫我领教一下阁下高招,看你如何将本帮鱼铁令变成你的?”
“亮兵器吧。”
秃眉毛老板早吓得大气不敢喘,听他们要在店里打架才不住作揖告饶,出了声儿,这个叫爷爷那个叫大王,求他们要打出去打。
堂中一众江湖中人纷纷叫好,要看看令狐危使一使他那威震江湖的浮雁十六剑,看看是如何的轻灵刺巧,浮雁入江,衔鱼不动水,杀招如影,了无痕迹。
至于这怪人,浑身裹得严实,进店以来,如今惹上令狐危才被众人关注,带着个六岁小男孩儿,又没亮过兵器,又没露过武功路数,倒猜不出他何方神圣,大家便更来了猜兴看兴,更是盎然,纷纷叫那怪人道:“嗳!迎战啊!让大伙儿瞧瞧你身手!”
给林悯吓得不轻,左右乱转,一句起哄不敢接,再看向已抖出软剑,气势肃杀的令狐危,他的手段是早就领教了,急忙对他摆手,道:“不不不……给你吧,你说是你的就是的吧,你要就拿走吧,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