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于蓝色幕布般的夜空绽放,如金菊,如火树,如人的生命,如一生中有限的高光时刻。
壮壮、甜甜、陈大强的儿子路路、女儿端端,四个小朋友,按高矮个头在房檐下像移动信号似的排成一溜,女孩捂着耳朵,男孩尖叫着,被大人们拦着,不许奔跑到爆炸第一线。
绿江镇陈家年夜饭桌上也有一盘蛋饺,出自大女婿孙大力之手。他在小院靠西的厨房忙活着,将葱姜切末,将五花肉切成小丁加盐,把十三香剁进肉馅,用筷子搅拌均匀,加入蛋清,再加入干淀粉,搅打上劲。“二慧,你在碗中打入两个鸡蛋,把刚才分出来的那个蛋黄加进去,再加一点点的盐。”他指挥着。“好嘞,大姐夫!”二慧的声音脆且甜。几分钟后,孙大力拿着勺子,勺子中央盛着油,他来回转动,油渐渐匀了,他把勺子放在煤气灶上弄热乎了,倒进去一小勺蛋液,蛋液凝固,他慢条斯理、胸有成竹地放肉馅,仔细地用筷子轻轻把蛋皮对折,轻轻压住蛋皮边缘。“二慧,你看,”他指导着,“如果温度过高,这蛋皮粘不住怎么办?”“大姐夫,你说!”二慧仰着被灶火映得红通通的脸,大力给她做示范,他用筷子蘸少许的蛋液涂抹在蛋皮的边缘,又放在火上烤一下,一枚金灿灿如元宝般的黄色蛋饺成了。
孙大力的动作行云流水。烧大灶,翻炒红烧鸡的陈大强媳妇、长着一张门板脸的付霞探头过来,她夸大力,“就说我大姐夫能干!你是不是在饭店干过啊?”孙大力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答:“我没在饭店干过,我只是开过饭店!”“哇!”姑嫂二人毫不吝啬对孙大力的赞叹。
孙大力说的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最后一份工作,在潞城某饮食服务公司,距离这顿年夜饭已二十年。那时的他,意气风发,盖饭店、管饭店,手下大厨加服务员几十号人。饭店经营了十年倒闭,拖欠工资半年。
哎,不提了。
“哇!大姐夫,你这手艺!”二慧捏起一块孙大力扔在一边,做残了的蛋饺尝了一口惊呼,“你重出江湖吧!我给你打下手,不说饭店,你把我哥他们邮局食堂承包了绝对没问题!我哥天天闹着说单位饭没油水,难吃!”
说起食堂,说中孙大力的心事,年前他回去和自家老爹碰过,老爹满口答应,年初三,老爹要在黑县见见塔中的校长,弓兵那边也在催他。是啊,寒假将完,新学期将至,左右就是张嘴问一句话的事儿,能干,干,不能干,算,利利索索的,别拖了!
心里盘算着前途,手中勺子铲子不停,几个灶头同时开。
“行啊,等你大姐夫重出江湖,你可记得过来帮忙啊!”孙大力笑着接上二慧的话。
须臾,红烧鸡好了,卤水全拼切完装盘了,大肠已就位,蛋饺三十六枚,堆成小坡,坡顶撒几粒香葱,一尾鱼炸得焦酥,老鸭汤炖得醇厚金黄。青菜下锅、爆炒,意味着年夜饭准备完毕,陈大强媳妇和二慧一人举着两碟在厨房和堂屋间穿梭,一路小心避让着烟火和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二婶和陈雨、陈晴摆开桌椅,陈跃进和陈抗美坐正中C1、C2位。
“cheers!”陈晴举杯。
“茄子!”陈大强媳妇喊得音似。
甭管庆祝还是笑,开心团圆就对了,cheers和茄子声中,旧岁除,新岁来。
在绿江,吃饭很难坐下来,因为要不停敬酒、回敬、说祝酒词。陈雨在北京待习惯了,对老家的这套已不熟悉,陈晴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显示了她做老师的口才——
“爸,又是新的一年,你咱家最厉害的人,事业有成,带了那么多兵,读过那么多书,是我们这些小辈们的榜样,我敬您一个!”
陈抗美美美喝上一杯。
“叔、婶,一年不见,你们还是这样年轻,虽然上60了,看起来像50的,叔和婶,你们身子骨硬朗,,真好!也希望你们在新的一年里健康如意,福乐绵绵,永远不老,这杯酒敬你们!”
陈跃进和二婶端起杯子,有点局促,他们见陈晴做要干状,慌着赶紧喝,喝完拦陈晴,“大姑娘,快别喝猛了。”
陈雨知道陈晴那两下子,笑着站起来,对姐姐说:“一家子漂亮话都被你说尽了,你负责祝酒,我来帮你喝!”
陈雨一仰脖,五十六度的潞酒一满杯下肚,她面不红、气不喘。
每个成年人和每个成年人打通关,陈晴和孙大力互相避开彼此。
陈雨欲言又止,最终决定不管,都三四十岁的人了,谁还愿意哄谁,在家里住了几天,就看到他们吵了两倍几的架,她瞅瞅钟,时间到,她提醒陈晴视频连线先,陈晴弄完了,她再接通北京郎家,这是每年例行的过年流程。
可陈晴连这点面子都不想给孙大力,孙大力拨通弟弟的手机,孙家父母和孙大强一家正在海南游玩。“喂,爸!妈!过年好!过年好!”孙大力从桌子那头跑到这头,把手机屏杵到陈抗美脸五公分处,“亲家好!亲家过年好!”陈抗美拱着手作揖,酒精作用下,两眼眯着,呵呵笑着,两道眉毛的眉尾处都有一根泛白的,一笑,微微颤动,他招呼陈晴,“快过来给你公公婆婆拜年!壮壮快说爷爷奶奶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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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抗美的命令,陈晴不得不从,她不情不愿往孙大力旁边站,打算完成任务式拜年,孙大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她挣扎不过,将计就计,在屏幕前,喜笑颜开。把几个小时前看到陈晴在堂屋放狠话要离婚的陈大强媳妇和二慧看得目瞪口呆,陈雨凑近她们,开玩笑,“我姐、我姐夫刚才吵架都是闹着玩呢,老夫老妻都是情调!”
这就是情调吗?
陈雨从院子里看烟花的小队伍中,把甜甜纠回来,让她按动和郎因视频连线的键。程序、语言、表情和陈晴那一组相似,陈抗美连两道白色眉尾摆动的幅度都一样。
郎琴与陈抗美问好时,陈雨注意到朗因的表妹郎果(为了蹭钮祜禄姓氏,享受高考加分福利,所有孩子都随了郎姓)也来了,她稍后和郎果说了几句,这对表姑嫂工作上有交集,合作时对彼此印象都不错。
“甜甜,来跟姨姥姥说句新年好!告诉姨奶奶,今年考了多少分啊?”郎琴诱导着,向至今膝下无孙的妹妹炫耀着。甜甜遵祖母嘱,说着满分三百她考两百九十九的佳绩,还没等姨奶奶夸,只听见镜头那边门铃响,朗因举着手机,一路向门口,门开了,顺着台式电脑的视角,陈雨看见一男一女站在门口,“郎处长,新年好!”“叔叔阿姨打扰了!”
“喊郎哥!我来介绍下,这是我爸妈,我姨、姨夫,我妹,我们单位小魏、小谈,过年没回家,前几天我住院,就是他俩帮忙的,来,快进来!”
信号不好,院子里烟花也放完了,陈雨和甜甜也换了场地,来到院子中央,不远处的天空是别人家的烟火照耀的红,视频中,单身的小魏被别有用心的安排在郎果身边坐,而小谈自然挨着郎因坐,她扎着高马尾,穿一件高领红毛衣,颧骨上两抹高原红更灿烂了。
“cheers”还是“茄子”,陈雨没听清,他们团团坐,碰杯了。陈雨站在院子里,拢拢专门为没有暖气的老家翻出来的咖色皮毛一体外套,抿抿嘴,她说不出哪里不适,可就是哪里不适,像一粒小石子膈在肠子的某个部位,她本来放下手机,又忍不住拿起来看,镜头那端的八口人仿佛忘了她们娘俩的存在,笑着、聊着,上着菜、夹着菜,似乎一场玻璃房内上演的真人秀。
“啾!”隔壁的烟火腾空而起,伴随尖锐的声响,“噗啦啦!”炸开,这是一百响的大烟花,时间长,开花大,夜空亮了三分钟。
堂屋的仨孩子又冲出来,甜甜抱住妹妹端端,他们又蹦又跳,陈雨原地转了一圈,感到无限旖丽,无限孤独。
堂屋,不胜酒力的老老少少话都开始多了。距离八点春晚开始,还有二十分钟,留给趁着酒劲想表达一年委屈和来年要求的人们,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