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傍晚五点,长安街路灯流淌如一条珠链。陈雨急匆匆进地铁,出地铁,终于在六点前,赶到R大东门。
聚会的地儿是陈雨挑的,东门偏南的一家饭馆,浓油赤酱的口味,适合潞城人。饭店特色菜,一道是鲍鱼烧肉,另一道是武大郎炊饼配小咸菜。六点半,人齐了,陈雨不遗余力向大伙儿推荐这两道菜时,齐星笑起来,他当着众人的面问,你现在还是只会一道红烧五花肉吗?
在座六人,除了他俩,分别是于芬、雷磊磊、付老师母女。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俩还有过一段似是而非的恋情,所以这句由他问出来,更像是亲密熟稔到失去性别的老同学间的互相埋汰和打趣。
果然,陈雨一愣,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她佯装嗔怒,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口吻道:“开玩笑,结婚十年,老娘分分钟能端出满汉全席”。席间一阵爆笑,笑完,付老师扶着额头,想起什么似的说,“对,陈雨,你爸说过,你嫁到一个贵族之家,你先生是正黄旗。”
刚才的啼笑皆非是装的,现在的啼笑皆非是真的。陈雨不知道,父亲陈抗美在老家还为她摇旗呐喊过什么,总之她的金,有七分,陈抗美能吹到十分,镀金能说成白金镶钻。
老友相见,师徒相见,分外亲热。付老师教政治,以教导主任之职退休。她有个潞城其他老师无法突破的记录,曾连续十五年押对高考政治最后一道大答题,在“理科一分三百三,文科一分一百九”的潞城,陈雨、雷磊磊们甩掉一百九倍数级,齐星、于芬们甩掉三百三倍数级的同届考生、竞争者,付老师功不可没。
饭桌上,对着鲍鱼烧肉、武大郎炊饼,其他红的红,黑的黑的佳肴,雷磊磊提议为付老师和小师妹干一杯。
齐星说,他开车,不喝了。雷磊磊拿起啤酒瓶旋了一下,豪迈地说,“齐星,你不厚道了,为了见付老师,我从沙河赶来,来回六个小时,今天来,就没打算回去,我把所有要进城的事儿,都放在明天办了,我今晚在燕山大酒店住,大床房,可以换标间,你喝多了,和我一起住,嫂夫人电话,我作证,还不行吗?服务员!”雷磊磊不愧是吃开口饭的,一口气说了一百多个字,服务员在他指挥下,再多撬开几瓶啤酒,“放在这位资深帅哥面前!”雷磊磊指着齐星,酒瓶噗噗噗喷着浪花,一些汁液溅在齐星食指,陈雨坐他旁边,扯了一张餐巾纸递给他。
话说成这样,齐星不喝不成。大家举杯,除付老师女儿外,五个人一饮而尽。雷磊磊中国政法毕业,顺理成章成为律师、律所合伙人。他说,潞城有喝闲酒的文化,几个人下班没事约一起喝几杯,那是休闲,但在北京,喝酒对他来说是工作,没有几顿大酒,工作谈不下来,官司打不下去。他摸摸如清军造型的半秃瓢发际线,油嘴滑舌地讨付老师欢心,“付老师,您和我一起出门,别人一定以为我比您年纪大!”夸得付老师心花怒放。
“说说你们现在的生活吧!”酒过三巡,付老师提议。
从付老师左手开始,大家一一交代。于芬,肤色偏黑,烫过的头发挖成括号状,她微鼓的脸在括号中央,戴一对镶边珍珠耳环。“我,没什么可说的,”于芬上学时,话就不多,“还是一个人,不怎么回潞城,大家都懂的,”她环顾左右笑笑,“回去,父母催婚,挺没劲的,我在北京,政府部门,计生委工作,天天发避孕套。”她简而言之。“有需要,找我啊!”她竟开起了玩笑。
她下手是雷磊磊,雷磊磊接话,“我四个人,老婆、俩孩子,不对,应该说,八个人。”所有人一惊,他嘿嘿一笑,“双方父母都在,住一起,一栋别墅,要么住得远呢,沙河才住的下。一个人干活,八个人吃饭。”他假装苦命的长叹一声。
大伙儿齐齐鼓掌,“劳模!”“有豪宅!”“大户人家!”“管理有方!”雷磊磊挥挥手,“别提了,天天宅斗!”
接下来是陈雨,“我三个人,老公、我、孩子,老公和于芬同行,在机关工作。孩子五年级,是个女孩。”陈雨发觉,自我介绍莫名其妙变成了报人口游戏。
“你在哪儿工作呢?”付老师问,陈雨可是她的得意门生。
陈雨又把如何从电视台回家,如何在家工作浅要交代,付老师一脸悲悯,拿杯子碰碰她的,叮嘱道,“答应我,孩子稍微大一点,你一定要正正式式出来工作,千万不能荒废啊!”付老师敦敦教导时,额头的抬头纹如一层层阶梯,像极了新闻里山村女校的校长张桂梅,陆援朝去世后,再没有人流露出对陈雨的前途慈母般的担忧和关怀,陈雨喉头硬了,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恭恭敬敬双手端着杯子,微微鞠躬,“付老师,一定!”仰脖干了。
雷磊磊发现陈雨的酒量不一般,转过来,倒上白的,满杯。陈雨没拒绝,雷磊磊更敬她是条女汉子,他端着白酒瓶给齐星斟酒,齐星破了不喝酒的金身,无所谓了,只拿两个指头的关节处扣扣桌面,表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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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陈雨姐,当年可是才女。”付老师意犹未尽,将担心、鼓励变成对女儿的追忆往事、她提到陈雨在高中时,代表学校参加潞城的作文比赛,文采飞扬,在办公室中一时传阅;又提到政治、历史的论述题,陈雨往往能写得像一篇小论文,“好汉不提当年勇!”陈雨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她自嘲道,“我一辈子的好运气都在高考时用光了,一生的智力巅峰就在十八岁,不管过去如何,现在孩子的数学题,我那还是一题不会啊……”
好话题,雷磊磊马上接过,“对对对,我老婆,奥数打比赛出身的,孩子们的数学题她倒是都会,一题教不会!”
“那你老婆还挺可惜的。”于芬率先反应过来,雷磊磊方才说,他一个人工作,八个人吃饭,显然,雷夫人全职在家。
“现状如此啊,总要有人主外,总要有人主内,两个孩子,相差一岁,没有一个大人在家,根本忙不过来。老人能帮忙,只能是生活上的,教育,教育,还得靠父母。”雷磊磊实诚又真诚。
于芬耸耸肩,一脸单身女士的轻松,陈雨欲言又止,不想过多显示职业女性回家的无奈,付老师有千言万语,不是说的时候,尤其当着要考研的、想在职场大展宏图、还是希望能结婚生子的女儿的面。付老师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齐星,说说你吧!”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一直读书,三十岁才毕业,刚到这个单位,给师弟师妹们打杂,”齐星谦虚地说,在谦虚中,看得出他并不得意。
“几口人!”雷磊磊提示,再次扬扬杯子。
“人多了去了。”齐星一杯酒后,明显开朗、幽默。“此话怎讲?”雷磊磊眼珠子转转,“难不成还有二三房?”“哈哈哈哈”愉快的笑声满包厢飞。
“我和你一样,一屋子人,”齐星解释,“丈母娘、老丈人、老婆、孩子、小姨子……”
齐星的回答再度引起新的社会话题,付老师点睛陈述,“你们这代人啊,不剥削上一辈的劳动力,根本无法生存;想生存,必须一个成人牺牲自由和事业。”
气氛有点暧昧,不自觉地,已婚和未婚的,成为两个阵营,男性和女性成为两个阵营。陈雨随口问起小师妹想考的专业,想见的导师,此行是否顺利。小师妹一笑俩酒窝,她表示,从小就对历史感兴趣,此次来是报考R大明清史研究所,见一个潞城籍的导师,陈雨一拍桌子,“有眼光,R大别的不行,明清史绝对全国第一。早说啊,你说的导师和我闺蜜的导师同一人。”陈雨说的闺蜜,指的是曾文文,付老师马上来了兴趣,“快!加你陈雨姐的微信,让你那个什么文文的朋友指导指导云云。”云云即小师妹。
众人的注意力又被小师妹为什么要学清史吸引,小师妹俩酒窝陷进肉嘟嘟的腮帮子里,“喜欢看清宫剧啊!喜欢宫斗啊!”年轻人好斗的样子,粉红肥皂泡里现波澜的梦幻,让大家又笑了起来。
他们近十点才散,一顿饭吃了三个多小时。齐星果真没回家,齐星的太太果真来电查岗,对着视频镜头,每个人都和齐太太打了招呼。齐太太放心收线。雷磊磊明显醉了,出包厢前,他大包大揽要结账,被陈雨摁住。陈雨说,“谁订餐,谁付钱,都别跟我抢!”她千杯不醉、主动买单的行动让雷磊磊折服,他抓住陈雨的一只手摇晃着,“陈雨!我后悔高中的时候没和你多交往!没想到你是个女兄弟啊!”
陈雨无法挣脱雷磊磊的熊掌,还被雷磊磊握紧手在他的脸上摩梭,众人骇笑,以出去抽根烟为由,其实去买单的齐星一回来,一把将雷磊磊的爪子拽开,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磊磊,你多了,你多了!”
于芬、陈雨各自打车回,齐星扶着雷磊磊,跟在付老师母女身后去了燕山大酒店。齐星原想等于芬和陈雨上车再走,雷磊磊闹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不能让他继续出丑,陈雨推了齐星一把,“快走吧!”“你俩真的没问题?”齐星确认。“没问题!”于芬答,“我走南闯北的,啥事没经过,放心吧!”陈雨莞尔一笑,下巴一抬。酒不会麻痹她的神经,不是酒在她身上毫无痕迹,她脸红扑扑的,眼波比上次在火车上见面柔和许多,齐星准准地接住了她的目光,他停一下,“好吧,”雷磊磊又拍了他一下肩膀,不能多说了,“我们走了。”
等车时,于芬和陈雨在饭馆前,并列站着,夜晚的凉风吹散她们身上的酒气。于芬问,你有没有注意,齐星老婆喊孩子什么;“什么?”陈雨好奇。“蒋笑。”于芬观察仔细。“蒋笑?”陈雨重复。
“这说明什么?”于芬分析。
“这说明什么?”陈雨是个复读机。
“说明齐星的孩子跟他老婆姓。”于芬白了陈雨一眼,她俩高一时同桌,于芬每次比陈雨略胜一筹时,都会翻个白眼,显示优越感,这个白眼,拉近了她俩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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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人家孩子不是叫齐讲笑吗?”陈雨锁着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