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问我为何罚你?”“臣不?敢。”他?伏拜下?去,以额触地,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便好好想想。”家国恨(七)虽说洛桑现在还有点小心?思,但还算通话?好用。要是他倒下了——手上那堆繁琐得要死又不得不批的公文恐怕就又要回到自己手里了。故而?楚灵均也没想将他整多惨。无非就是小惩大诫一下,免得他以为自?己这个主君好糊弄。她手执狼毫,看似在悠哉悠哉地临着字帖,可眼神却时常往那道跪着的身影瞟去。她原本?想着等这厮忍不住开始开口求饶的时候,便顺势放过他,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怎料这人?看着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骨头却硬得很,跪了半天儿,也还是没个声?响。倒是今天频繁来汇报事务的南嘉,纳闷他怎么在这跪了半天,每回望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欲言又止。楚灵均磨了磨牙,随手将南嘉打发走,转头望向在堂下跪了半天的洛桑。与来时相比,青年那张清韶而?隽秀的脸苍白了几分?,呼出的气息也紊乱了不少。不过,跪着的姿势倒是一点儿没变,甚至连小幅度的挪腿都没有。碧绿而?剔透的眼眸温顺垂下,略有些单薄的脊背如?松如?柏,神清骨峻,意态自?若,瞧上去颇有几分?赏心?悦目。但是楚灵均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愉悦。别是心?里还不服气,故意和她犟吧?那可巧了,她楚灵均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没向哪个外人?低过头,服过软。眉色如?山、身姿匀亭的女子将目光收回来,满意地望了眼今日临的字帖,复又拾起案上的公文。这封文书?汇报的是关于赎买回来的百姓的事情。这些人?陷在北狄做了许久的奴隶,即便再次返乡,也多是物是人?非、亲友俱丧。若无?官府帮忙,难以再在大昭立身……她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全文,又写下批复意见,正要抬手拿起下一本?,倏然又想起——眼前这人?若说起来,也是奴隶出身,贱如?草芥,动辄得咎。即便后来凭学识成为了默罕的谋士,但也常常因为混血及倡议学汉法的原因,遭到?其他北狄贵族的轻视与鄙夷。据探子回报,默罕为了平衡王庭势力?,待他也不算多温厚。如?此说来……难道是自?己误会?了?楚灵均放下手中?地文书?,再次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眼锋奕奕,目光如?电。“过来。”洛桑闻言愣了一瞬,旋即便膝行?过去。即便他竭力?想要保持轻松从容的姿态,但滞涩的动作及粗重了几分?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状态。楚灵均摸了摸鼻子,倒了杯温水递给他。那双清冷的碧瞳默默望了她一眼,微颤着接过了她手中?的杯子。“谢主君。”他慢慢喝完了水,垂首将杯子放回了桌案上,又要退回刚刚的地方去。看着倒真是极驯顺的模样。楚灵均莫名心?虚了两分?,但面上还是一片理直气壮,抬手打断他的动作,淡淡问道:“洛长史,想清楚了吗?”洛桑拢手,复又拜下。淡青色的广袖妥帖地垂下,其上的锦绣云海纹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臣有私心?。此番向主君检举掠卖人?口之事,是想借您之力?报复幼时将臣卖至北狄的仇人?。”楚灵均微微挑了挑眉。这桩公案她倒是不知道。“我要的是能为我效力?的臣属,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只要不碍公法,你便是有些私心?也无?妨。”她以手支额,语气平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吗?那便回去跪着。”青年再拜,久久伏地不起,“臣不该试探主君。”那日裴少煊的刁难是真,但以他之智,有许多转圜的方法,不必闹得那般难看。那样作为,是想看看这位殿下会?不会?因私废公、有意偏袒。近日贩卖人?口的事情也是真,但他早知策划这一切幕后主使便是郡守。开始时不将内幕全部告知,而?只将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呈到?他面前,是想试探她有没有决断的魄力?。楚灵均这才浅浅笑?了笑?,令他抬起头来。“你得出的结果?”“主君果敢勇毅,公正无?私,有容人?之量。”合理怀疑,最后一句是为了讨好她特意加上的。楚灵均弯弯唇,道:“现在倒是乖顺了。”“洛桑,你记住,若再有下次,我的手段可就不会?这般温和了。”“唯。”青年再叩首,低声?应道:“谢主君宽宥。”“起来吧。”洛桑谢了恩,想要缓缓站起身来。但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罚跪失了气力?,一个踉跄,差点磕在桌案的边角上。楚灵均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这才避免了他头上见血的悲剧。青年跌坐在地,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狼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细细密密的汗珠从他额上沁出来,打湿了额边的碎发。楚灵均难得对他有了几分?慈悲,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是你哪日又惹着我了,可以试试向我求饶。”洛桑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膝盖上如?针扎一样的疼,闻言慢慢褪下自?己那层温润如?玉的皮,露出一丝内里桀骜的本?色。他直直地望向自?己这位年轻的主君,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弯了弯眉,笑?道:“主君知道吧,我从前是奴隶。”“含章从前说过,不是吗?”她叹息一声?,将话?说得是十足十的温情款款。“我很能熬刑的,主君。下次主君要罚我,还是用鞭子吧。臣从前熬刑时,最受不住鞭子。”楚灵均玩味地看了他一眼。是笃定自?己不会?这样做?还是想借此来搏她的同情?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原谅他这小小的顶撞,又含笑?给他递了杯温水。“有罚,就有赏。虽然你藏有私心?,但你最近的差使做得还算不错,有什么想要的吗?”洛桑笑?了笑?。打一棒子又给个甜枣,他的主君真的很擅长训犬啊。青年望着她那张明媚耀眼的脸,舔了舔依旧干涩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改了口,轻轻道:“主君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报仇的机会?。”楚灵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非要闹着吃糖的孩子。“含章,时机还未成熟。”“主君若信臣,臣便能让时机变得成熟。”一番暗含机锋的言语试探后,楚灵均言笑?晏晏地扶起了跌坐在地的洛桑。在人?告退之际,又瞥了眼外面的天色,万分?体贴地从屏风处拿起一件氅衣,递给脸色苍白的异族青年。青年躬身接过,温声?接过。但一出了帐篷,却发现自?己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裴少煊。对方见到?他时依旧是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脸上的敌意没有丝毫掩饰。而?且,洛桑总觉得,他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盯着他身上这件外裳……真是既愚蠢又任性呢。隽秀的异族文臣微微一弯唇,从容自?得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本?属于主君的衣服,朝两位迎面走来的同僚点了点头,便旁若无?人?地告辞离去。裴少煊望着他渐渐离开的身影,抓着剑鞘的手掌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还是在身侧同僚的劝导下抚平心?绪,到?帅帐去汇报公务。同僚在军中?多年,与上一任镇北侯有几分?交情,今时又见他年少勇武、颇有先辈遗风,便对他多了几分?对子侄后辈的欣赏,在楚灵均面前对他多有推崇。可惜,即便他有心?要说几句俏皮话?缓和两人?的关系。那两人?却始终一副不亲不疏、不冷不热的样子,好不尴尬。